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婦人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四章 朋友(3)


  喬去了酒會,她準備向那些偉大的人物鞠躬致敬。身處遙遠的地方時,她就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熱情崇拜這些人。然而,那天晚上,她對天才們的景仰之情受到了嚴重的衝擊。她發現偉大的人物畢竟也不過是男人和女人。過了一些時候,她才從這種發現中恢復過來。她帶著崇敬之心,害羞地偷偷片了一眼一個詩人,他的詩句使人聯想到一個以"精神、火、露水"為生的太空人,可喬卻看到他在滿腔熱情地大口吞吃著晚飯,那種熱情燒紅了他那智慧的臉龐,可以想像喬此時的沮喪。從這個倒塌的偶像轉過去,又發現了別的東西,這迅即排除了她浪漫的幻想。那個偉大的小說家像鐘擺一樣有規律地在兩個圓酒瓶之間擺動著,那著名的天才竟然向一個當代的斯塔爾夫人調著情,而她卻怒視著另一個科琳,科琳在溫和地挖苦她,她為了專心聽那思想深邃的哲學家講話,用計智勝了她。哲學家故作姿態地啜著茶,好像要睡著了;那女子喋喋不休,使談話無法進行。而那些科學名士們此刻忘掉了軟體動物和冰川時期,聊起了藝術,一邊專心致志地大口猛吃牡蠣和冰淇淋。那個年輕的音樂家就像第二個奧菲士一樣曾使整個城市著魔,現在他談起了賽馬。在場的英國名流們的代表碰巧是酒會中最普通的人。

  酒會還未開到一半,喬的幻想完全破滅了。她在一個角落裡坐下來清醒清醒。很快,巴爾先生也坐過來了,他看上去與這裡的氣氛格格不久。不久,幾個哲學家走上酒會講壇輕鬆地談起了各自喜愛的話題,舉行了一場智力錦標賽。喬壓根兒不懂這種談話,但她還是欣賞這場談話,儘管康德和黑格爾是她不知道的神,主場與客場是莫名其妙的術語。談話結束了,她頭疼得厲害,這就是"出自她內心意識"的唯一產物。她漸漸明白過來,根據這些談話者的觀點,世界正被砸得粉碎,在用新的、比以前好得多的原則重新組合,而宗教很少能被推論成無價值的東西,智力將是唯一的上帝。喬對哲學或任何一種玄學都一無所知,但是她聽著談話,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激動,半是快樂,半是痛苦。她感到自己就像節日裡放飛的小氣球,被送進時間與空間裡飄浮著。

  她轉過頭來看看教授是否欣賞,發現他正表情異常嚴肅地看著她。她從未見過他的這種表情。他招手要她離開,可是就在那時,她被思辯哲學的自由性吸引了,就坐著沒動。她想知道那些聰明的先生們消滅了所有的老信仰之後,打算依賴什麼。

  現在,巴爾先生又變得缺乏自信起來,他不急著發表他的意見了,並不是他的意見動搖不定,而是他太誠摯、太認真了,不能輕易表達。他的目光掃過喬和其他幾個年輕人,他們都被耀眼的哲學火花吸引住了。教授擰起了眉,他極想說話。他擔心某些易激動的年輕人會被這煙火引入岐途,結果發現展示會結束,只剩下燃盡的爆竹棒,或者被灼傷的手。

  他儘量忍著,但是,當有人請他發表意見時,他便誠實地表達了他的憤怒。他用雄辯的事實捍衛著宗教——雄辯使他蹩腳的英語變得動聽起來,他那平常的臉也變得漂亮了。他的仗打得艱難,因為那些聰明人很會辯論。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給擊敗了,但是他以男子漢的氣派堅持自己的觀點。不知怎麼回事,他談著談著,喬感到世界又恢復了正常,持續這麼長時間的古老信仰似乎比新的信仰要好,上帝並不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永生也不是美麗的童話,而是幸運的事實。她感到自己又穩穩地站在了地上,當巴爾先生住了口,喬想拍手感謝他。巴爾說得比那些人好,可是一點也沒有說服那些人。

  她既沒拍手,也沒感謝,可是她記住了那個場面,打心眼裡尊敬他。她知道他在當時當地表達看法是費了一番勁的,他的良心不允許他保持沉默,她開始明白氣質是比金錢、地位、智力,或者美貌更好的財產。她感到,如同一個智者下的定義,要是高尚便是"真實、威望和善良的願望",那麼,她的朋友弗裡德裡克·巴爾不僅善良,而且高尚。

  這種信念日漸堅定。她看重他的評價。她妄想得到他的尊重。她希望自己能配得上做他的朋友。她的願望非常真摯,可就在這時,她幾乎失去了一切。這事起因於一頂三角帽。一個晚上,教授進屋來給喬上課,頭上戴著頂紙做的士兵帽,是蒂娜放上去的,他忘了拿下來。

  「顯然,他下樓前沒照鏡子,」在她說"晚上好"時,喬笑著想道。他嚴肅地坐下來,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的主題和頭飾之間讓人發笑的對照。他打算給她讀《華倫斯坦之死》。

  開始她什麼也沒說,因為發生了好笑的事,她喜歡聽他開懷大笑,所以她留待他自己發現,一會兒就把這事給忘了。

  聽一個德國人朗讀席勒的作品是件相當吸引人的事情。朗讀完畢做功課,這也是件高興事,因為那天晚上喬心情快樂,那頂三角帽使她的眼睛歡樂地閃著光。教授不知道她怎麼回事,最後忍不住了,他略帶驚奇地問——「馬奇小姐,你當著老師的面笑什麼?你不尊重我了,這樣頑皮?」「先生,你忘了把帽子拿下來,我怎麼尊重你?」喬說。

  心不在焉的教授嚴肅地抬起手在頭上摸著,取下了那個小三角帽,看了它一分鐘,然後快活地仰頭大笑,笑聲像是大提琴發出的聲音。

  「噢,我看到帽子了,是那個小淘氣蒂娜幹的,讓我成了個傻瓜。好吧,沒關係,你瞧,要是你今天功課學得不好,你也要戴這帽子。」可是功課停了一會兒,因為教授一眼看到帽子上有幅畫。

  他拆開帽子,非常厭惡地說:「我希望這種報紙別進入這座房子。它們既不適合孩子們,也不適合年輕人。報紙辦得不好,我忍受不了那些幹這種缺德事的人。「喬瞥了一眼報紙,看到一幅可愛的畫,畫上有一個瘋子,一具屍體,一個惡棍和一條毒蛇,她不喜歡這個。但並非由於不喜歡,而是一種擔心的衝動使她打開了報紙,因為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像那是《火山週報》。然而那不是的。她又想到即便是《火山週報》,即便上面有她的故事,沒有她的署名,也就不會出賣她。她的恐慌平息了,然而她的神情,她羞紅了的臉還是出賣了她。教授雖然心不在焉,但覺察到的事情比別人想像的多得多。他知道喬在寫作,不止一次在報社遇到過她,可由於喬從來不說起此事,他雖然極想讀她的作品,還是從不問及。現在他突然想到,她在做一件自己不好意思承認的事,這使他擔憂。他不像許多別的人那樣對自己說:「這不關我的事,我無權過問。」他只記得她是個貧窮的年輕姑娘,遠離父母無法得到媽媽的愛、爸爸的關懷。他受一種衝動的驅使要幫助她。這種衝動來得迅速、自然,就像伸手去救助一個掉進水坑的嬰兒那樣。這些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臉上沒露一絲痕跡。報紙翻過去了,喬的針穿上了線。

  到了這時,他已準備好說話了。他相當自然但是非常嚴肅地說——「對,你把報紙拿開是對的,依我看,好的年輕姑娘不應該看這種東西。這些東西使一些人愉快,但是我寧願給我的孩子們玩火藥,也不給他們讀這種破爛東西。」「並不是所有的都壞,只是愚蠢,你知道,假如有人需要它,我看提供它就沒什麼傷害。許多體面人就用這種叫做轟動小說的東西正當地謀生,」喬說。她用力刮著衣裙,針過處留下一條小細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