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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整整一夜她都沒有睡著。身上裹著散發人體和綿羊氣味的外衣躺在牲口槽裡,睜眼看著從棚子縫隙裡漾進來的月光,後來月亮落下去了,已經是淩晨時分,就連夜晚也沒有多少暗下來的時間。天剛亮布裡蒙達就起來了,到廚房裡拿了點吃的;喂,這個女人,你太性急了,還沒有過巴爾塔薩爾答應的時間嘛,也許他中午就到,機器上有許多東西要修理,它經過風吹雨打,太舊了,他早已經說過。布裡蒙達不肯聽我們的話,離開家,沿著她認識的道路往前走,巴爾塔薩爾將從這條路上回來,不可能碰不上他。

  碰不上的事也有,那是碰不上國王,國王今天要進入馬芙拉,下午就來,還帶來唐·若澤親王和唐·安東尼奧王子先生以及王室所有傭人,這是國家最偉大的人物,華麗的轎式馬車、高頭大馬,一切都井井有條,車輪滾滾,馬蹄服服,浩浩蕩蕩出現在路口,如此威風的場面人們從未見過。

  不過,我們王室的人都講排場,講奢華,他們的區別我們也看得出來,他的錦緞多一些,他的錦緞少一些,他的金飾多一些,他的金飾少一些,但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跟著那個女人,她逢人便打聽是不是看見一個這樣這樣的人,特徵是什麼,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男子,從這種錯覺可以看出,人們並不總是能說出感到的東西,從她描繪的肖像誰能認出是面孔黑黑、白髮蒼蒼、缺一隻手的巴爾塔薩爾呢;女人,我沒有見到;布裡蒙達繼續往前走,現在已經離開了大道,上了他們兩人走過的小路,那裡是一座山丘,那裡有一片叢林,4塊排成一條線的石頭,6個圓圓的山丘,時間漸漸過去,連巴爾塔薩爾的影子都沒有。

  布裡蒙達沒有坐下來吃東西,而是一邊走一邊吃,但一夜未睡,已經疲勞,內心的焦躁也耗費了她的力氣,食物在嘴裡嚼來嚼去就是咽不下去;已經能望見的容托山似乎越來越遠,這是出了什麼奇跡呀。其實這裡邊沒有什麼奧秘,只是腳步沉重、緩慢,這樣走我永遠到不了那裡。有些地方布裡蒙達記不得曾經走過,有些則認出來了,一座橋,兩個相連的山坡,穀底的一片牧場。她知道曾經路過這裡,那個舊大門還在,那個老太太仍然坐在門前縫補當年那條裙子,一切都和原來一模一樣,只是布裡蒙達例外,現在她獨自一個人走路。

  她記得在這一帶他們曾遇到一個牧羊人,那個人告訴他們已經到了巴雷古多山,那邊就是容托山,但她記得不是這個樣子,也許因為它那凸形山頂像這個行星這一面的模型,所以人們才相信地球確實是圓的。現在既沒有那個牧羊人也沒有羊群,只有一片深深的寂靜,布裡蒙達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感到一陣深深的孤單。

  離容托山太近了,仿佛只消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餘脈,就像一個跪著的女人一伸胳膊就能摸到她男人的臀部一樣。布裡蒙達不可能想得這麼細緻;可誰知道呢,我們畢竟沒有在人們的心裡,當然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我們是在把我們自己的思想放進別人的腦袋裡,於是我們就說,布裡蒙達正在想什麼,巴爾塔薩爾曾怎麼想,也許我們以自己的想像來想像他們,比如我們想布裡蒙達的男人摸了摸她的臀部。

  她停下來歇息一下,因為兩條腿在顫抖,走得太累了,也因為在想像中男人摸了她的臀部而骨酥筋軟,但是,她突然感到心中充滿自信,在上邊能找到巴爾塔薩爾,他正在幹活,大汗淋漓,也許正在打最後幾個結,也許正把旅行袋搭在肩頭,也許正在往河谷走,所以她大聲喊,巴爾塔薩爾。

  沒有回答,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一聲喊叫算不了什麼,聲音到那個陡坡就返回來,回聲微弱,已經不像我們的聲音。布裡蒙達開始快步往上爬,力氣像源源不斷的流水回到她身上,在坡度較緩的地段她甚至一溜小跑,直到另一個陡的地方才放慢腳步;前邊的兩棵矮矮的聖極樹之間有一條幾乎難以看清的小徑,那是巴爾塔薩爾隔些時間來一次這裡走出來的,沿這條小徑就能找到大鳥。

  她又喊了一聲,巴爾塔薩爾,這次她喊得有力,並且中間沒有山丘阻隔,只有幾個大坑,他一定能聽見;如果她停住腳步,也一定能聽見他的喊聲,布裡蒙達;她完全相信能聽到他的喊聲,微微一笑,用手背擦了擦殲水或者淚水,或者理了理散亂的頭髮,或者擦了擦肮髒的臉,這個動作的含義太豐富了。

  就是那個地方,像一個飛去的大鳥留下的巢。又響起布裡蒙達的喊聲,這是第三次叫同一個名字,聲音不太尖,僅僅是從壓抑中爆發出來的,仿佛一隻巨大的手揪出了她的五臟六腑,巴爾塔薩爾;在喊的時候她已經明白,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地方會空無一人。似乎從地底下冒出的熾熱的風一下子把她的眼淚全都吹幹了,她跌跌撞撞地走過去,看見了被連根拔起的灌木,沉重的機器在地上壓出的坑,另一邊,約五六步遠的地方,是巴爾塔薩爾的旅行背袋。

  再沒有別的痕跡表明那裡發生了什麼事。布裡蒙達抬頭望望天空,天空不像剛才那樣晴朗了,時近傍晚,幾朵雲慢慢悠悠在空中遊動,她頭一次感到天上空空蕩蕩,似乎在想,那裡一無所有,而這正是她不願意相信的,大概巴爾塔薩爾正在天空的某個部分飛行,正在與帆搏鬥使機器降落。她又看了看旅行背袋,走過去把它拿起來,很重,假手在裡邊;這時候她想到,如果機器是頭一天飛起來的,那麼到了晚上它該落下來了,所以巴爾塔薩爾沒有在天上,可能在地上,在地上的什麼地方,也許死了,也許還活著,活著的話也負了傷,她還記得落地時多麼猛烈,但是那一次負載要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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