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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吃過晚飯,阿爾瓦羅·迪約戈去睡一會兒,兒子和其他幾個同齡人去據麻雀,女人們則小心翼翼地縫補衣裳,因為今天是主休日,上帝不願意看到人們幹活,但是,如果今天不把這個口子縫好,明天就會更大;既然上帝確實不用粗暴的手段懲罰,那麼縫補衣裳也確實只用針線,而且我動作不大,這不值得大驚小怪,亞當和夏娃長大成人之後都會縫補,在被逐出天堂的時候並沒有從天使手中接到一張男人幹的活和女人幹的活的清單,只是對她說,你去忍受分娩的痛苦吧,但這一點總有一天也會完結。

  巴爾塔薩爾把假手和鉤子統統放在家裡,裸露著沒有手的手腕,他想試一試能不能重新感受到手上那種令人舒適的疼痛,現在這種感覺越來越稀少了,能不能重新有拇指內側輕輕的癢的感覺,能不能重新用食指的指甲輕輕抓那個地方產生的愜意;你們不要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頭腦中想的事,否則他會回答說,頭腦中沒有手指,這種事誰也說不準,不要去和這樣的人爭論,他甚至能否認他本身的現實。

  人們知道,巴爾塔薩爾要喝酒了,但他不會喝醉。自從得知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死訊以來他就喝酒了,神父死得太悲慘,對他震動極大,如同一個深層地震,震碎了房屋的根基,儘管地面上的牆壁依然筆直。他喝酒是因為經常想起巴雷古多山脈容托山山坡上的大鳥,誰知道是否被走私者或者牧人發現了呢;只要想到這個他就像被嚴刑拷打一樣難過。

  但是,喝著喝著總有那麼一個時刻到來,感到布裡蒙達把手放在他的肩頭,這就足夠了,布裡蒙達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裡,巴爾塔薩爾拿起裝滿酒的小陶罐,以為會像其他人那樣喝,但那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個聲音說,巴爾塔薩爾;小陶罐原封不動地回到桌子上,朋友們都知道,他今天不會喝了。

  他並且要一言不發,等到酒力造成的昏沉漸漸消散、別人說的話能重新組成什麼意思的時候,他才靜靜地聽,儘管講的都是些老生常談,我叫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在舍萊依羅斯出生,離馬芙拉這裡不遠,大概兩個菜瓜吧,我有妻子和3個年幼的孩子,一生只打短工;由於無法擺脫貧窮,就來為修道院幹活,聽說這修道院是我家鄉的一位教士許下的願,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像你小外甥那麼大,不管這些了,反正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舍萊依羅離得不遠,偶爾邁開雙腿回去一趟,還用得上中間那一條,結果是妻子又懷了孕,我把節省下來的錢給她留下,但像我們這樣的窮人什麼都得花錢買,不會來自印度或者巴西的買賣,也不在王官任職或者有王室的封地,我用每天擇的200列亞爾能幹什麼呢,我必須付在這裡的小餐館吃飯的飯錢,付喝的酒錢;食品店的老闆們日子過得滿好,如果他們當中許多人是被迫從裡斯本來這裡的,那麼我是由於需要才在這裡生活,因為窮困才繼續留在這裡;我叫小個子若澤,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也沒有自己的妻子,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確實叫這個名字,或者原來曾叫過什麼名字,人們在托雷斯·維德拉斯山腳下一個村莊發現了我,為保險起見,教區牧師為我洗禮,若澤就是洗禮名,小個子是後來人們給我加上去的,因為一直長不高,而且又駝背,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我一起生活;碰巧有的女人讓我趴到她們身上,但總是多要錢,這是對我的唯一報償,掙多少花多少,等到老了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了;

  我來到馬芙拉是因為喜歡用牛幹活,在這個世界上牛總是為別人賣力氣,像我一樣,我們不是這裡的人;我叫若阿金·達·羅沙,出生在龐巴爾,那裡有我的家,家裡只有妻子一個人,原來有4個兒子,但他們都沒有活到10歲就死了,兩個死於天花,另外兩個死於虛弱貧血;我那裡租了一塊地,但收入還不夠吃飯呢,於是我對妻子說,我到馬芙拉去吧,那裡工作有保障,能幹許多年,就這樣一直在這裡幹,現在已經6個月沒有回家了,說不定我再也不回去了,女人有的是,我那女人大概血統不好,生了4個兒子全都死了;我叫曼努埃爾·米裡奧,從桑塔倫農村來的,有一天地方法官手下的官員們到那裡去,說這馬芙拉工地掙錢多,吃得好,於是我就來了,還有幾個人也來了,和我一起來的人在去年的地震中死了,我不喜歡這裡,倒不是因為我的兩個鄉親死在這裡,男人不用選擇死的地方,但應當選擇怎樣死,而是因為我想念我家鄉那條河,我完全清楚,大海的水多得很,從這裡就能看到,可你們說說,一個人能用這不老實的大海幹什麼呀,波浪不停地拍打石頭,拍打海灘,而河在兩岸中間流,像贖罪遊行一樣,匍匐著往前走,我們站在岸邊,就像白蠟樹和楊樹一樣;當一個人想看看自己的臉,看看是不是蒼老了許多,那水就是既流動又靜止的鏡子,而我們停止不動,卻又像在流動;

  頭腦裡這些念頭從哪兒來的,我也說木清楚;我叫若奧·安內斯,從波爾圖來,是個桶匠,建造修道院也需要桶匠,不然誰製造和修理大木桶、酒桶和水桶呢,泥瓦匠在腳手架上,要用裝泥灰的桶,要用掃帚把石頭弄濕,讓上邊的石頭緊緊粘在下邊的石頭上,所以必須有水桶,牲口在哪裡喝水呢,在桶裡,桶是桶匠做的,不是我自吹自擂,哪個行業也比不上我這個行業,甚至上帝也當過桶匠,你們看看我那個大桶,簡直是大海,如果乾得不地道,如果各個桶板不嚴絲合縫,把大海擋在陸地之內,那麼就會再次出現洪荒;關於我的生活,沒有多少話可說,我把一家人留在了波爾圖,他們自己過日子,我已經兩年沒有見妻子了,有時候夢見和她躺在床上,如果夢中我沒有臉,第二天工作就幹不好,我喜歡在夢裡看見我自己是完整的,不喜歡缺嘴少勝,缺鼻子少眼;妻子在夢裡看見我了沒有呢,我也不知道,最好讓她看見我的臉;我叫壞天氣儒利安,阿連特茹人,我來馬芙拉幹活是因為我那個省份鬧大饑荒,我甚至不明白怎麼還有人活下來,我相信,要不是我們習慣了吃野草和橡樹果,人們全都會死光,看到那麼廣闊的土地,真讓人心疼,只有到過那裡的人才能知道,到處一片荒蕪,耕種的土地很少,都是灌木叢,不見人煙,並且戰亂不斷,西班牙人像出入自己的家一樣進進出出,現在和平了,安靜了,誰知道能持續多久呢,那些國王和貴族們不是驅趕著我們去送命,就是驅趕獵物,所以,如果發現哪個窮人布袋裡有只兔子,即便這是揀來的病死或者老死的兔子,他們至少也朝他脊背上抽幾鞭子,讓他知道上帝造兔子是為了讓老爺們消遣,供老爺們煮著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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