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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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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太陽」從床上半直起身子,將信將疑,惴惴不安。你在跟我開玩笑,誰也不能看見人體的內部;我就能看見;我不相信,你先是想知道,沒有知道時不停地追問,現在已經知道了卻又說不肯相信,這樣也好,不過從此以後不要再拿走我的麵包了;要是你現在能說出我身體內有什麼,我才能相信;要不是在進食之前,我看不到,並且我說過,絕不看你的內部;我再說一遍,你在跟我開玩笑;我再說一遍,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怎能相信呢;明天我醒了以後不吃東西,然後我們一起出去,我會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麼,但我絕不看你,你也不要到我面前去,你願意這樣嗎;願意,巴爾塔薩爾回答說,但是你要告訴我這秘密是怎麼回事,如果你不是在騙我,就告訴我你這能力是怎麼來的;明天你就知道我說的是實話了;難道你不怕宗教裁判所嗎,許多人都受到了懲罰; 我的能力不是叛教行為,也不是巫術,我的眼睛是肉眼;可是你母親由於能顯靈和得到天啟而受到了鞭打和流放,你是跟她學到的吧;不是一回事,我只能看到世界上有的東西,看不見世界以外的東西,比如說天上和地獄我就看不見,我不作祈禱,我不用手施魔法,只是能看得見;但是,你用你的血畫十字,在胸脯上畫十字架,這是不是巫術呢;處女的貞血是洗禮的聖水,在你給我弄破的時候我知道它是聖水,感到它流出來時我就猜到了該怎麼做;你這種能力是怎麼回事呢; 我看得見人體內的東西,有時候看得見地底下有什麼,看得見肉皮下有什麼,有時候看得見衣服下面有什麼,但只有在進食之前才看得見,並且在月相變化時會失去這種能力,但很快就能恢復,但願我沒有這種能力;為什麼呢;因為看到皮膚下邊的東西總不是好事;靈魂呢,你看見過靈魂嗎;從來沒有看到過;或許靈魂不在身體裡邊;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到過;莫非是因為不能看見嗎;也許是吧,現在你放開我吧,把你壓著我的腿縮回去,我想起床了。 那一天,巴爾塔薩爾一直懷疑他是否談過那次話,或者是在夢中進行的那次談話,或者只不過他進入了布裡蒙達的夢中。他望望那些掛在大鐵鉤子上尚未肢解的大牲畜,使勁地看著,但看到的僅僅是不透明的、已經剝皮的或者蒼白的肉;當一塊塊的肉堆到案板上或者扔到秤盤裡的時候,他明白了,布裡蒙達的能力與其說應當受到讚揚倒不如說應當受到譴責,因為這些動物的內部看上去確實不悅目,來買肉的人和賣肉的人的內部也不悅目,運送肉的人也一樣,而巴爾塔薩爾的職業就是運肉。 還有,他現在看到的戰爭中已經見過,要想查看肉體內有什麼,總是需要一把利刀或者一粒鉛彈,一把斧頭或者一把劍,一柄砍刀或者一顆子彈,於是脆弱的皮膚被撕開了,這頭一次破開更為疼痛,骨頭露出來,腸子也露出來,這種血可不能用來畫十字架,因為它不屬生,而是屬死。如果把這些混亂的思緒加以整理,去粗存精,會是個什麼樣子呢,甚至不應當這樣問,「七個太陽」,你在想什麼呢,因為他會實話實說,什麼也沒有想;但他已經想過了這一切,並且還想起了他自己的骨頭,撕開的肉中的白骨頭,那是在人們把他運到後方的時候,手掉下來了,外科醫生一腳把那只手踢到了旁邊;下一位進來吧,進來的人結果更糟糕,可憐蟲,如果能活命的話兩條腿也留不住了。 可有個人還想知道那些秘密,這所為何來呢,只要早晨醒了之後能感到那個隨時間而來的女人還在沉睡或者已經清醒,仍然在身邊就足夠了;誰知道呢,到了明天,時間是否會把她送到別的床上或者像這樣的簡易床上,或者把她送到填金嵌玉的床上,送走和換來,這種事司空見慣,向她提出這樣的問題木是瘋狂或者鬼迷心竅嗎!布裡蒙達,你為什麼合著眼睛吃麵包呢,不這樣吃你就是瞎子,那就不要吃吧,免得你看見那麼多東西,因為像你那樣看東西太讓人傷心了,我們受不了這種感情;喂,巴爾塔薩爾,你在想什麼事呢;我什麼也沒有想,沒有想,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曾經想過什麼事;喂,「七個太陽」,把那半扇板油拉到這裡來。 他沒有睡覺,她也沒有睡。天亮了,兩個人都沒有起床,巴爾塔薩爾只吃了一點豬油渣,喝了一小陶罐葡萄酒,但後來又躺下了;布裡蒙達閉著眼睛,一聲不響,延長不進食的時間以使眼睛的刀尖更加鋒利,兩個人來到目光下的時候她的目光便鋒利無比了,因為今天是要看,而不是望,而別的人雖然有眼睛,但只能望一望,所以說他們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瞎子。 上午過去了,該吃晚飯了,我們不要忘記,中午這頓飯叫晚飯;布裡蒙達終於起床了,但眼皮耷拉著;巴爾塔薩爾吃了第二頓飯;她沒有吃,為的是能看得見;然後兩個人離開家門;這一天非常安寧,不像是幹這種事的日子;布裡蒙達走在前頭,巴爾塔薩爾跟在後面,這樣她就看不見他,而他又能聽到她說話,知道她看到了什麼。 她告訴他,坐在那個大門臺階上的女人肚子裡懷著個男孩子,但臍帶在孩子脖子上繞了兩圈,這孩子也許能活也許要死,這我不能斷定;我們踩著的這塊地上面是紅土,下邊是白沙,然後是黑沙,再往後是沙石,最深處是花崗岩,花崗岩上有個大洞,大洞裡有個比我還大的魚骨架;正從這裡經過的那個老人像我一樣,胃是空的,但與我相反,他在看你;那個望著我的年輕男人患了性病,肢體腐爛了,像條比卡魚一樣,穿著破衣爛衫,但還在微笑,是男子漢的虛榮促使他看你,促使他微笑,巴爾塔薩爾,好在你沒有這種虛榮,你靠近我的時候總是那麼清白無辜;朝那邊走去的那個修士腸子裡有一條蟲子,他必須吃兩三個人的飯才能養活它,即使沒有那條蟲子他也要吃兩三個人的飯; 現在你看看那些跪在聖克裡斯平神龕前面的男女們,你能看見的是他們在胸前劃十字,你能聽到的是他們為了贖罪捶打自己胸脯和互相打耳光以及打自己耳光的聲音,而我看到他們體內有裝著糞便和蛔蟲的袋子;那兒有一個瘤子即將扼斷那個男人的喉嚨,但他還不知道,明天就知道了,那時就太晚了,其實今天也晚了,已經不可救藥;你一直在解釋我的眼睛看不見的東西,我怎能相信你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呢,巴爾塔薩爾問道;布裡蒙達回答說,你用假手在那個地方挖一個坑,就能找出一枚銀幣;巴爾塔薩爾挖了坑,找到了,布裡蒙達,你錯了,這錢幣是金的;這對你來說更好,不應當說我瞎猜的,因為我一直分不清白銀和黃金,並且我說對了,是錢幣,貴重東西,既然對了,你又得了利,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要是王后在這裡經過,我還能告訴你她又懷孕了,只是說懷的是男是女還為時過早,我母親說過,對女人的子宮來說,糟糕的是剛剛充滿了一次馬上想再來一次,一直這樣下去;現在我要告訴你,月相開始變化了,因為我感到眼睛熱辣辣的,看到一些黃色陰影在眼前經過,像一群蝨子在走動,邁著爪子在走動,咬我的眼睛;巴爾塔薩爾,看在拯救你靈魂的份上,我求你把我領回家吧,讓我吃點東西,跟我在一起睡覺,因為我在你面前又不能看你,我不想看你的內部,只想望見你,望見你那長著絡腮鬍子的黑臉膛,你那雙疲倦的眼睛,你那憂傷的嘴,即使是躺在我身邊想要我的時候也是這樣,把我帶回家吧,我跟在你後邊,但要垂著眼睛,因為我發了誓,絕不看你的內部,以後也不看,要是看了就讓我受懲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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