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我要養活這家人 | 上頁 下頁
五三


  「哦,我想幫忙,就是這樣。我只是打了幾個電話。我打電話的每個地方都記得你。」

  我停了一段時間才開口。「他們現在不會忘記我了,這是肯定的,」我告訴他,「聽著,爸爸——你不能那樣做,明白嗎?我知道你想幫忙,但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幫助。再也不要那樣做了,好嗎?」

  我想像著電話線那邊的他,他和我的繼母一起住在費城的一套小公寓裡。我從未拜訪過他們,但聽我哥哥講,有一次,他去時發現房東正為暖氣開的太高而對他們大吼大叫。他們只是站在那裡,我哥哥說,房東就像指責小孩子一樣責駡他們。我最後一次見我父親是他坐公共汽車來看我們。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爭吵。到他離開時,我開車把他送到汽車站,把他放在前門處。門是厚玻璃板。從後視鏡中,我看見他試圖從窗戶進去,直到一個陌生人給他打開了門。

  「哦,」他難過地說,「我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說。

  他已變成了一個老人,當他的聲音一消失在電話線上時,我便開始想念他。

  夜裡,我決定我要告訴他些什麼或者給他些什麼來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我想起他的一個妹妹告訴我的話,說他小時候最想的事是像其他人一樣。他來自一個貧窮的家庭,住在租來的沒有管子的破舊房屋裡。他常常在睡覺前抱著他的小妹妹到戶外廁所去,在他把她放下來小便前,她總是要他用他的掃帚把蜘蛛網掃乾淨。他的牙齒是爛的,這是令人尷尬的事。在經濟大蕭條時,他曾看見他的父親在街上賣蘋果,而他的母親,一晚又一晚地想從要分給六個人的幾個烤土豆中做出一頓豐盛的晚餐來。雖然其他家庭都從那些可怕的日子裡恢復過來了,但他自己卻沒有。

  他是那麼渴望只是和別人一樣,當戰爭爆發時,他有了希望。珍珠港事件後的第二天,我的父親,一個從未離開過家的、皮包骨頭的、有著一雙鴿趾足的男孩,穿著短褲跑出體操課,應徵參了軍。在新兵訓練營,他們拔掉了他的牙齒,下午是上齒,第二天早晨是下齒,給他戴上了假牙。他們給他軍裝,他立刻感到他終於和別人一樣了。他內心深處得到了滿足。

  幾天過去了,拉裡沒有打電話叫我回去工作,我到費城去看望我的父親。當我到達時,他正坐在車裡,臉上帶著疑惑的表情。麻煩在嚙合顯示器上,那排紅色的數字和字母——PRND21——在方向盤上。數字和字母仍然看得見,但當改變車速時,轉動的紅色箭頭就不見了。

  「底特律的冒牌貨。」我低聲說。

  「不,它是一輛好的老車子。」他說。

  我父親手上的活從來都做不好,我想也許這就夠了,如果我為他修好這輛車,也許我們之間一切的苦澀都將煙消雲散。我爬到擋泥板下,發現塑料盤上的四個螺旋都在原位。我發現支持嚙合顯示器的盒子緊靠著方向盤。「這看起來相當簡單。」我說。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時,他曾有一個地下工作臺,和他那個年代的所有父親們一樣,他把多餘的釘子和螺絲釘放在嬰兒商品罐裡,蓋上蓋子保存在架子上,但他對工具完全不在行。我使用平挫和飛利浦螺絲刀開始修理,但幾小時後,他所有的工具都放在了車裡,我父親從人行道上照來的手電筒的光也變暗了。

  「幾點了?」我問他。

  「將近11點了。」他說。

  「你什麼時候睡覺?」我問。

  「哦,不礙事。」

  早晨沒地方去,我想。我知道那個故事。

  「我曾有幾輛好的福特車,」我的父親高興地說,「我認為福特車是好車。」

  「是的,不過,這是一輛切諾基。」我提醒他。他沒聽見我說的。

  「你爺爺的第一輛車是福特車。A型的。你奶奶拿出她所有洗衣服掙下的錢幫他買下它。她下定決心要擁有那輛車。她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女人,現在我才明白,在大蕭條時期,當情況很糟時,是她讓我們所有的人都快樂。」

  我說:「我根本不記得她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女人。在她的一生中,爺爺都粗暴地對待她。」

  他開始想反駁,但止住了。

  「把那卷我給你的釣魚線遞給我。」我對他說。我從沉默中知道我對南娜性格的描述刺傷了他的感情。「看,」我說,「我在南娜身邊時,她總是讓爺爺占她的上風。這就是我說的全部意思。」

  他讓這事過去。然後,他談論他們第一次的汽車旅行。「南娜許諾說我們都到哈裡斯堡①去,」他帶著微笑回憶著,「從費城出發,那是一段漫長的旅程。開了一天多的車。我記得南娜告訴我們兩人,我們將去找她的姐姐,住在哈裡斯堡的愛麗絲。一個我們從不知道的姨姨。」

  ①哈裡斯堡是賓夕法尼亞州首府。——譯者注

  他告訴我,南娜一直生活在孤兒院裡,直到她的姐姐被人領養後被帶走。「她所說的只是她的姐姐被帶走,在哈裡斯堡和一家人住在一起。「那就是全部,到我們坐著A型車前往哈裡斯堡時,離南娜上次見她至少有15年了。爺爺認為這是一個愚蠢的主意,但南娜決心要去。「我的弟弟,羅伯特,在路上生病了。我記得他在發高燒,南娜在旅途中一直抱著他。當我們到達哈裡斯堡時,我父親說,『那麼,現在你想到哪裡去,艾達?』她讓他從一個地方駛到另一個地方。他慢慢地在街道上來回開著車,她從一個門走到另一個門。我看著她。每間房子的前門都會打開,人們都對她搖頭說不。我們繼續駕駛在街道上,她繼續從一個門走到另一個門,然後,她敲開一個門,我看見她撲進了一個人的懷抱中。就像那樣,她找到了她的姐姐。

  「在回家的路上,羅伯特的病加重了。三天后,他陷入昏迷狀態,去世了。所以,在三天時間裡,南娜失去了一個兒子,找到了一個姐姐。」

  我抬頭看著他的臉,幾乎看見小男孩時的他坐在父親的新車後座上,看著他的母親在一個遙遠的城市裡從一個門走到另一個門直至找回她失散的姐姐的擁抱。

  第二天早晨,我們雙眼朦朧地站在電視機前。屏幕上是一座巨大的建築,新聞報道員把它叫著「白房子」,它被坦克包圍著。我們半睡半醒地站在那裡,我們倆都穿著拳擊短褲,努力地想弄明白電視上說的是怎麼回事。過了一會兒,上面解釋說這是蘇聯議會建築的老帶子,畫面上是1991年時由一群強硬派領導的企圖進行的顛覆活動。那是蘇聯共產黨的結束。我看帶子時有種感覺,覺得美國將是下一個,但我立即閉上了嘴。在我的沉默中,我感到了我們共同的基礎:我們在這兒,兩個男人,都不年輕,都沒有錢,都沒有掙一分錢或有一份工作或擁有一套房子,都完全被世界改變的方式弄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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