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我要養活這家人 | 上頁 下頁
二九


  我躺在園子裡看著她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有點頭暈。我圍著倉庫散步,看見孩子們在人行道旁的草地上搭起一個檸檬攤子。當人們從旁邊停下來時,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去』樹林裡為爐子揀一些木柴。我四處走著,也不知真正在想些什麼,當我清醒後,才意識到我已經走得很遠了,已不能看見房子了。一種奇怪的恐懼襲上心頭,像是風突然改變了方向。我說自己大傻了,但是我開始仔細聽一種聲音,漸漸地我有了一種幻覺,我看到坐在貨車裡的人正在邀請我的孩子坐車。他這次停下來只是為了檸檬,他走近他們:「下個星期六你們也會在這兒嗎?像這次一樣出來,在馬路旁,就你們自己?」我扔下了木頭,奔跑了起來,尋找一根可用的棍子作為武器。

  在草坪的遠處我停了下來,我看見他們了。我想要和他們說的話,我的神情,一個失去信心保護他孩子免受不幸的父親的樣子會讓他們傷心的。所以我坐在矮松下,偷偷地注視著他們。

  第二天早晨我去了凡爾茅斯加油站,付給戴伍修理費,然後開車徑直到了波特蘭,找到了布萊伯街的國家職業介紹辦公室。那是一個平頂、無窗的j一層磚房,看起來像一個小安全監獄。外面前門處穿著救濟軍衣服的男人和女人抽著煙、看著人行道。幾步遠的角落裡停著一輛四輪大卡車,它的頂已經凹陷,一個有了白髮的女人一隻腳伸到儀錶板上,正在給腳趾蓋塗薄荷香脂。

  我走進裡面,排到一位越南人後面,一個寬肩的無賴沖著櫃檯後的女人喊:「但是我告訴你,我能做那份工作!我有工具!」

  那個女人不停地道歉,而那個男人卻不停地吼著。那越南人轉過來,悲傷地對我說,「沒有地址就沒有工作。」

  在櫃檯旁工作的那個女人很和氣,很沉著,像護士一樣。她們被訓練得大聲喊我們的名字,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但是你從她們臉上看得出她們不願意幹這種事情,因為她們不喜歡把我們的失敗作為一個公開的問題。她們遞給我們要填寫的表格,還有波特蘭出版的為失業者所寫的一本小冊子,上面有四十七條提示,諸如:尋找報紙上的贈券、彩票啦、切斷你的有線電視等。

  「我有地址,」當輪到我時,我對那個女人說,「但沒有工具。」

  她揚揚眉毛說:「有地址是一個好的開始。你有可靠的交通工具嗎?」

  「有。」

  「你要找一份什麼樣的工作呢?」

  「無論什麼,」我說,「只要它有健康保險,我想我妻子就可以再有一個孩子了。」

  她停下來,看了看我。她解釋說即使我找到一份提供保。險的工作,也要等一段時期,而這已超過懷孕期。我假裝知道這個。天啊,我被保護了這麼長時間以致於沒有想過這個世界是怎樣運轉的。

  每天早晨同樣的時間,我都去那個辦公室,每次問同一個女人同一個問題:「請問有帶健康保險的工作嗎?」從第一天起,我就相信會有一個人把我從等候隊伍中挑出來,把我領到一張桌子前,那裡有真正好的工作分配給那些有研究生學位和一定修養的專門人才。我對那個女人說,我常常晚上做惡夢,夢見孩子生病了。對一個六口之家來說,最便宜的健康保險費每月也超過六百美元,我想要的就是某種能把我們全家投入保險之中的工作。

  每天她都檢查一遍計算機的輸出資料,然後沖我搖搖頭:「還沒有。我很抱歉。」

  和我一塊排隊的人,表情分為兩種。一種是傲氣地震驚:我從沒想來這裡……;另一種是順從的樣子:你們還能從像我這樣的無業遊民中期望什麼?那些越南人總是在那兒,即使和藹的女士們費勁地喊著他們的名字,他們總是笑著,當他們被叫到時半鞠著躬。他們總是微笑和鞠躬,好像是為了彌補他們所造成的負擔。我回想起英國的那些乞丐在倫敦劇院外面排隊等候免費座位——精神的營養品。我想,如果這裡的一位女士領著我們沿著人行道走過橡樹街,像是一隊二年級的學生從學校出來開始一次野遊,走上國會大街來到波特蘭的交響樂大廳聽一聽馬勒的第三樂章,那該多麼美好。

  好幾天,我都拿著掃索貝洛的小說《赫爾佐格》,這樣我感覺會比隊伍中的其它人好一些,帶點漫不經心。但是當我排隊等候時,我在書的前後封皮裡面都寫好了預算。站在那裡,我寫到了明年,寫到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為止。寫出來,就覺得好一些,仿佛錢沒有被亂花掉。

  我們的預算將會保護我們免於任何縈繞在失業的窮人身上的荒誕的想法。在擁擠的職業辦公室裡,在熒光燈下,我盡力消失在數字中。夏天的食物費:400美元,牙醫費:250美元,電話費:50美元,汽車保險費:240美元,電費:80美元,汽車修理費:1318美元。到夏天結束,還剩下4700美元。我的目標是在低於4000美元之前找到工作,這樣才可以留點底子。

  一天,在擇業辦公室,我離開隊伍去上廁所。當我打開門時,有一個小越南人站在洗滌漕旁,他正在向圖坡金屬容器池裡沖熱水,那裡面滿是噁心的、凝固的肉汁,上面還粘有大塊肉,看到它我都要嘔吐了。但那個人回過頭,沖我笑笑,微微彎了下腰說:「熱的好一些。很熱。」它使我猛然體會到一些人是多麼努力工作僅僅是為了在這個國家生存,他們的精神頑強地建立在清貧的環境之上。為什麼我不能為科倫和我的孩子那樣去做呢?為什麼我是一個在事情順利時才感到幸福的人呢?

  直到收到普林斯頓來的一封信,告訴我,我不在他們邀請去面試工作的候選人之列的時候,我才知道為什麼。此刻,讀信的時刻,我才知道為什麼我不能去波特蘭街找一份餐館裡侍候進餐收取小費的工作,或是在一家書店裡工作。它太簡單了,確實:當你被寵壞的時候——我的意思是當你有一個機會在一個能提供給你舒適和刺激的有意義職業裡努力工作的時候,當這個機會拒絕給那些居留區的人們以及我這代人中被送到越南打仗的那些人,——那時候,你就會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讓命運順其自然。我想到我們把錢和保障金花完,為了看看是否我能被命運援救,如果不能,是否我有勇氣面對這個挑戰。

  一天晚上,孩子睡著以後,科倫把我叫到浴室,她躺在浴缸裡。「洗澡太美了,」她感歎起來,「這是我喜歡做的第二件事。」

  我在浴缸邊蹲下對她說:「我給你洗背。」

  她說:「我知道沒有天堂這種東西,但是如果有,如果那裡不能洗澡、不能做愛,那麼天堂還是無法和人間生活相比。」

  我一隻手把她的頭髮捧起來,用另一隻手給她洗背。

  出乎意外,她告訴我她一直在想我們曾經認識的一個女人,她不能使孩子長成形。「當艾化·歐·康納好幾次流產的時候,我曾經跟她哥哥說我願意替她生個孩子。我想我們能和她們住得近點兒,這樣我可以從遠處看著孩子。我總是想一個人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懷孕,你知道我是多麼喜歡懷孕,生產也很容易。但是我不想讓他們呆在產房裡,像一些人做的那樣。如果她有壞的口味或是一些麻木的習慣,那就使我麻煩了。我知道那很愚蠢,但是想像著孩子在一間屋子裡長大,窗戶上掛著泡沫窗簾……」

  我希望她接下來告訴我,為什麼她考慮這個事情,但是她沒說,我也沒問。

  「想要孩子的人,」她說,「你在報上讀過這樣的廣告嗎?你能想像她們有多絕望嗎?我都替她們感到遺憾。」

  「你是地球上最後一個會放棄生孩子的人。」我對她說,等著她的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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