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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影的養老院(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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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崎:到這兒幾年了? 川本:告訴你,六年了! 山崎:這兒挺好的。 川本:那倒是真的,這裡比家裡比哪兒都好! 山崎:真不錯,還有醫生呢! 川本:有醫生。 山崎:在哪兒吃飯呀? 川本:人家給端來吃。 山崎:人家不要你錢嗎?你一分錢不出? 川布:不要錢。 山崎:總也得有個零花錢吧? 川本:哎…… 山崎:零花錢怎麼辦? 川本:沒有零花錢。 山崎:麥德也不在了。 川本:可我的鄰居倒常常來看我,給我帶些水果。 山崎:啊,他們真不錯呀,是馬來人還是印度人? 川本:哎,哎,馬來人。 山崎:您的房子蓋在哪兒啦,是吉隆坡,還是別處? 川本:吉隆坡。 山崎:常來看您的馬來人是幹什麼的? 川本:是當庫庫達馬的,他老婆也工作。 山崎:庫庫達馬? 川本:我腦子不好使,日語怎麼說來著,忘了。 山崎:老奶奶,給您零用錢。 川本:什麼? 山崎:零用錢。 川本:什麼呀! 山崎:這是一些錢,很少,當零花錢用吧! 川本:哎喲,太太您幹什麼給我這個,對不起那我少拿一點兒吧!謝謝您…… 山崎:還有,老奶奶,您知道天草島有個軍浦嗎?就在那崎津到大江的路上,那裡有個大法師—— 川本:過去可能知道,現在已經忘了。幾十年前的事兒啦…… 山崎:這就是大法師的米,也就是天草島收穫的米! 川本:是天草的呀! 山崎:我的乾媽也是被騙到馬來的人,現在已經回到日本了,她信仰軍浦大法師,給了我這米,說是天草大法師的米,吃了它不會生病。 川本:謝謝啦! 山崎:對不起,從剛才起,外邊的汽車就鳴笛催我走了!我下午要去雅加達,時間不夠了,汽車催我呢! 川本:是嗎? 山崎:只想問您一句話,老奶奶,您想回日本嗎? 川本:嘿…… 山崎:您不想回日本嗎? 川本:…… 由於大門外出租車司機頻頻鳴笛,雖然十分遺憾也不得不跟她告別了。我把十元馬來西亞紙幣用紙包了送給她當零用錢,還把阿崎婆信仰的軍浦大法師的米也送給了她。這些在錄音中已有記錄了。當我把錄音鍵關了以後,她頻頻地向我道謝,然後吞吞吐吐地說:「這樣跟你要太不禮貌了,你如果有日本錢的話,給我二、三元作為紀念。」放馬來西亞錢的錢包在我身上,日本的錢當地用不上,都放在出租車的包裡了,我又順著長長的走廊到出租車裡取來,放在春的滿是皺紋的掌心裡——幾枚一元硬幣,一枚五元硬幣,數枚十元硬幣、一枚五十元硬幣和幾枚一百元硬幣。 春在我放一元硬幣時仔細地注視著,像是說:「這就是現在日本的一元錢呀。」當硬幣的枚數增加時,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嘟囔說:「這麼多錢,我可不能要!」然後她說:「那麼,我拿馬來錢換給你。」從她枕著的舊皮箱裡拿出一個空罐,又從罐裡拿出一迭整整齊齊折疊的馬來西亞紙幣,這可能是說沒有零花錢的春的最後的一點錢了。 我拼命地解釋說:「老奶奶,在今天的日本這點錢絕不是大數目,別擔心,拿著吧!」春反復說:「不會,沒那事兒。」這樣成了僵局。春離開日本的時候才二十歲,那是一九〇七年,天皇紀年為明治四十年,她對十元、一百元硬幣表示驚愕,恐怕是因她的思想深處還殘留當時貨幣價值的認識。 出租車司機的喇叭又響起來了,我心急如焚,擔心趕不上飛機。正在這個時候一位來送飯的中年馬來西亞女職員看到這情景,發覺我的窘境,忙用馬來語對春說:「按這個太太所說的去做吧!」又對我使了眼色叫我快走。我說了祝您健康長壽作為短短的告別之辭,慌忙離開了她的屋子跑向大門。 春與經濟條件好、雖無血緣關係但和家人一起和睦過日子的「南洋姐」們相比,是老殘而孤獨的。我不由得悄悄同情起她來。對人來說最終能支持她生命的既不是金錢,也不是財富,而是自己生命的繼續——子孫的繁榮。自己的後代可以延續自己的生命。而孤寂地結束自己一生的她無緣得到這種確信。尚處壯年、既有丈夫也有一個孩子的我是很難想像出她的孤獨心境的,它是否像無邊無際的虛空裡飄落的一枚樹葉呢,還是像咀嚼沙子一樣的滋味呢? 對被浸透骨髓的孤獨折磨的老人,我問過她是否想回日本。她不置可否,這是為什麼呢?我記得有一首詩寫道:「像受傷的山中野獸戀水來到泉邊一樣,對人來說故鄉是醫治他受傷的心靈的唯一去處。」終老在異鄉、孤獨至極的她為什麼不說想回到故鄉去呢? 柳田國男的自傳《故鄉七十年》的卷首寫道,故鄉是五十年內可稱故鄉的。春二十歲離開了家,現已八十六歲了,回到老家也沒有熟人了吧!與其做一個浦島太郎似的人物去備嘗辛酸,不如在馬來西亞小鎮上的養老院更安心。她可能就是這麼想的。 但是她拒絕回答我提出的是否想回日本的問題,恐怕我只能認為是她對祖國日本的不信任。這種類似焦躁感的對日本的感情一定沉積在她的心底吧!我腦海裡浮現了山打根南洋姐的背朝日本的墓。我終於明白了出於無奈在異國度過殘生的原「南洋姐」的內心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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