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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花街舊址(1)


  到新加坡住進了果園大街的曼達林旅館後,我就給朋友在當地的熟人打了電話。在山打根的時候木全、國木替我想得很周到,我只要按他們說的去做就可以了。在新加坡我沒有熟人,若沒有嚮導的話是很難開展訪問活動的。我的朋友告訴我他有熟人在新加坡開了一個小旅行社,讓我跟他聯繫,所以,一到新加坡我就打電話跟他的熟人聯繫了。

  慶倖的是打電話時,旅行社的主人——我朋友的熟人太田良一還在辦公室,我說了朋友的名字,告訴他我此行的目的。過了幾個小時,他便特意到旅館來見我了。太田約摸五十五、六歲,黃皮膚,日語說得很流暢,給人以舒暢的感覺。但我覺得他的相貌和表情不像是一個純粹的日本人。

  我告訴太田我想在新加坡看的地方不是一般觀光客蜂擁而至的地方——比如斯坦佛德·萊佛爾斯廣場,柔佛遺跡等等;

  為寫《山打根八號娼館》在天草採訪時,我自始至終隱瞞了我研究者的身份,但對太田這個知識分子,我還是說了實話。我告訴他我是搞女性史研究的,這次旅行是尋訪海外日本妓女蹤跡的。最後我說:「所以您如果知道過去日本妓女花街的舊址,就請您帶我去吧!那地方當地人管它叫『斯大列次』,聽說全都變樣了,可是幾年前訪問新加坡的人講只有一處還留著點舊模樣,不知是大門還是窗口還留著妓院時代的欄杆,至少看一眼那欄杆也好啊!」

  太田說:「你那麼年輕,還知道『斯天列次』的說法?還真挺內行呀!」接著他說:「誰對你說日本妓女花街的舊址全變了?舊址保存得好好的呢!——當然,如今的新加坡日本人、中國人、馬來人大都是戰後來的,沒有多少人知道哪兒是過去日本人花街的舊址羅!」在東京時我得知的信息是日本人花街舊址已不存在了,聽了他這一番話,我大吃一驚,不由得問了他一句:「那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呢?」

  太田從口袋裡掏出煙,點燃一支回答說:「你這問題問得在理——約摸大正中期這裡的日本妓院就取締了。」他吐了一口煙,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別人不知道日本人花街舊址,我知道。說實話,我是在它附近長大的。」

  歸納一下太田的話,他是大正六年生在新加坡的,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採買礦石的中國批發商。東南亞華僑都願意居住在同一個區域內,新加坡老早就有華人居住的區域。太田小時候也住在中國城,而中國城與日本人花街相鄰,為此,他知道日本人花街舊址。附帶說一句,現在距大正廢娼已五十五年,日本戰敗也經過二十八年了。華僑居民區不斷膨脹,過去的日本人花街已經完全歸人中國城了。

  聽了太田的話,我慶倖剛到新加坡就找到了合適的嚮導,感謝命運的安排。他的話裡還有一點引起了我的注意。在談到他小時候在中國城的生活時,他說他很喜歡音樂,而且是受他外祖母的影響。他的外祖母生於長崎縣南松浦郡,長期在長崎市丸山叮的某個飯店幹活兒,特別擅長彈三弦。他從未與中國父親一起居住過,也就是說他平時與母親、外祖母一起生活。只不過有時被請到生父家做客,與他們一家人聚餐。就這樣度過少年時代。

  聽太田邊抽煙邊主動敘說的生平,我心中不禁產生了疑問,他的母親及祖母會不會是妓女呢?

  長崎縣與包括天草島在內的熊本縣是出妓女最多的縣,長崎縣的丸山是江戶時代妓業最發達的地方,連歐洲都知其名。他外祖母生於長崎,在丸山的紅燈區呆過,晚年到新加坡與女兒住在一起。他母親怎麼認識他父親這一點雖然不清楚,但是與新加坡華僑商人生下了他,並受到華僑經濟上的贍養住在中國城,這麼一來,不光是我,誰都會推測她們是屬￿「南洋姐」一類的悽楚而美麗的日本女人。

  我這麼去推測他的外祖母與母親,太田先生可能會斥責我的無禮,然而,我在追尋海外日本妓女的蹤跡的旅行中遇到了「南洋姐」的直系親屬(而且是母女兩代的南洋姐),由他帶領我去造訪她們血與淚的舊跡,簡直是太神了。我不是神秘主義者,但我內心感應到以太田外祖母、母親為首的無數「南洋姐」的魂在向我招手。

  第二天早上,我在太田的催促下離開了旅館,他駕著一輛他夫人經營的飯店的車來接我,我乘上以後,車駛向市內。來到新加坡河附近的時候,我說想看看街道,於是他就停了車。我們徒步向中國城走去,一路走他還介紹說:「那就是新加坡國會大廈,那附近有伊利莎白女王大道。」

  我邊走邊看新加坡的街道,正如在日本時所聽說的這裡是人種博物館:有走得飛快的英美血統的高大白人,也有裹著紗麗的印度婦女,她們面孔端正,皮膚呈褐色。也有與我膚色相同、語言不通的人,看起來是華裔。我看到這裡的建築物既有西歐十九世紀式的、給人穩定感覺的大廈,也有回教寺院甚至還有佛寺和中國式的祖廟。我拿它們與日本文化做了比較,日本文化總把外來文化融人自己的文化之中,而新加坡是一個多民族國家,每個民族都頑固地保持自己獨自的宗教與生活習慣。這個事實使我驚奇。

  新加坡一九六五年宣佈退出馬來西亞聯邦獨立。而在此之前作為大英帝國在亞洲殖民統治的根據地存在了一百五十年。現在斯坦佛德·萊佛爾斯的銅像聳立在萊佛爾斯廣場,就是他一眼看中了位於連接印度洋與南中國海之間扼住進路的新加坡島。一八一九年二月六日他以三萬西班牙元從柔佛王那裡買下這個島,作為入侵的第一步。其後英國把這個島作為直轄的海峽殖民地,作為經濟上、軍事上侵略亞洲的最重要的據點。這裡的土著居民原先只不過是幾百人,隨著歐洲人侵入亞洲大陸並對東南亞進行殖民統治,這個小島繁榮了起來。而其他在本國受不了殖民統治的亞洲人、非洲人作為打工者來到這裡,便形成了作為人種博物館的新加坡。

  在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華僑,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的中國在歐美各國爭相入侵的過程中產生了激烈的階層分化。許多流民不得不離鄉背井到海外謀生。他們大多到離大陸近的島嶼住下來,這就使新加坡的華僑占人口的絕大多數。

  太田對我說:「哎,山崎女士,馬上就要到你想看的舊日本人花街了。」我清醒過來,眨了眨眼,這裡和剛剛走過的摩登大道完全不同,已經進人中華街了,街道並不寬,兩旁擠滿了兩三層的古舊建築物,一層都是商店。太四領著我快步地轉過幾個街角,我正被街道上鮮明濃烈的各種顏色的招牌吸引的時候,太田指著一個街角說這就是從前的「斯天列次」,而我一眼看過去,覺得這裡好像從前就應是中華街的一部分。

  我眼前是一個十字街,隔街望去,對面建築物的牆上有細長的街道名稱標誌,一條路的名稱叫馬來街,另一條叫哈依拉姆街。我的心不禁咚咚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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