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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打根的墓(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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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頭暈目眩的太陽,從早到晚熱辣辣地照著甲板,浩波萬頃的碧海無休止地湧現在我面前。這天早晨,我醒來後在水平線的遠方看見了淡淡浮現的島影。船長告訴我,那就是我的目的地北婆羅洲。我的心情竟像澎湃的大海不能平靜了——啊,遠方那重疊的島影就是過去幾年多少次想去的,時時在睡夢中見到的婆羅洲嗎?我想如果真是婆羅洲的話,應該望得見基納巴盧山呀。於是,我不顧強烈的海風吹亂我的頭髮,站在前甲板瞪圓眼睛望那遠遠的島影。 許多人曾對我談起基納巴盧山,使我已經產生了親近感。基那巴盧山在馬來西亞婆羅洲島的北部,是東南亞最高的山,海拔四千一百零一米,比富士山高一點兒。然而,它的形狀和給人的印象與富士山正好相反。富士山只有一個山峰,左右對稱,山頂終年積雪,而基納巴盧山有七個山峰,連起來像鋸齒,由角閃花崗岩構成,不生長樹木,看上去像是史前的爬蟲類。基納巴盧的名字在馬來語中是中國寡婦的意思。之所以給它這樣不吉祥的命名,恐怕與它那魁偉的風貌不無關係。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方,在水平線的那邊微微浮現的島影裡還不能識別基納巴盧山。直到昨晚,我對船的速度並不怎麼上心,然而,現在我開始嫌船走得太慢了,不知不覺地在心裡念叨著:「船呀!你快點走。」 雖然我很著急,但船依舊慢速行駛。過了幾個小時,太陽照在頭頂的時候,在海平面那端重選的島影的中央地方已可分辨出那聳立的巨大的山巔的影子。黑色山脈之中格外醒目的巨峰像恐龍的後背一樣,給我的感覺像是鬼城一般。但那座山的確是基納巴盧山啊!我終於如願來到婆羅洲啦!我覺得周身有一陣電灼般的感覺,心在搖盪,血在沸騰。 什麼原因使我對赤道下的婆羅洲島,對奇形怪狀的基納巴盧山的出現那麼激動呢? 對有志研究日本女性史、亞洲女性交流史的我來說,高聳著基納巴盧山的婆羅洲島,包括婆羅洲島在內的東南亞各國都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 我還是稍加些解釋為好。去年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書,書名是《山打根八號娼館》。這奇怪的書名的副題是「底層女性史序章」。該書主要反映了幕末到大正年間從日本全國渡海去東南亞的海外日本妓女即「南洋姐」們的生活。其主要人物是至今還在九州天草島生活的阿崎婆,是一本紀實的史錄。 我之所以把「南洋姐」作為底層女性史的序章來寫,是因為它集中地反映了日本女性在階級與性兩重枷鎖下長期受壓迫的歷史事實,換句話說,我相信她們的遭遇反映了日本社會中女性的實際地位。這本書以阿崎婆的個人歷史為主導,是因為她可以說是海外日本妓女的典型。她九歲被賣,十三歲開始接客。她的青年時代和壯年時期的大半向異國男子賣身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這聳立著基納巴盧山的北婆羅洲的山打根。 我與阿崎婆同吃同住的三周時間裡,不知道她有多少次提到這山打根和基納巴盧山。在把她的一生寫成一本書的辛勞寫作的過程中,對研究底層婦女史的我來說,基納巴盧山和婆羅洲島成了我十分嚮往的地方。 但僅只這一點不足以使我實地訪問海外日本妓女灑淚的婆羅洲。在《山打根八號娼館》出版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使我非去一趟婆羅洲的山打根看看不可了。 ——那是陰曆七月十五,盂蘭盆節的當晚發生的事。盂蘭盆節又稱祭祖節,日本人相信那一天祖先的靈魂都要回到其子孫家,那天所有兒女都要回老家,祭祖父母靈魂。那天,由於酷熱難當,我終於躺下歇息小睡一會兒。電話鈴聲吵醒了我,我拿起聽筒,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告訴我一個消息:「是山崎女士嗎?木下邦的墓找到了。」對我來講,這個消息很突然。 一瞬之間,我還反應不上來,好半天沒說話。但我意識到他是在告訴我《山打根八號娼館》裡提到的老闆娘木下邦的墓在山打根市找見了。於是,我對打來電話的人問道:「拍了照片了嗎?」他告訴了我連做夢都想不到的消息,他尖聲說:「我馬上把照片拿給您看。」 讀過《山打根八號娼館》的讀者已經知道木下邦的事情了。她在魔鬼一樣的妓院老闆之中算是唯一有人情味的、被苦命的妓女視為親媽一樣的人物。當時日本人到東南亞遊歷所寫的遊記中沒有一本不提到她的。我寫的海外日本妓女的典型——衰老的阿崎婆就在木下邦的妓院送走了漫長的歲月,與阿邦仿佛是母女一般。我聽阿崎婆說過木下邦生前就決定在山打根長眠,在能看見海的小山丘上建造了自己的墓地。建墓的石材還是從日本運來的。不,不僅如此,她還把自己墓地周圍的土地用做海外日本妓女的墓。因她們沒有親人來上墳,所以每年陰曆七月十五,盂蘭盆節時,她總是叫來和尚在墓地上點燃幾十隻燈籠祭祀她們的亡靈。 我從採訪阿崎婆開始到《山打根八號娼館》完成、出版的四年之內,有好幾次托去北婆羅洲出差的人尋找山打根海外妓女的墓地。阿崎婆給她仰慕的木下邦掃過墓,我也想到木下邦的墳墓前燒上一炷香,給本下邦墓地周圍的幾十座海外日本妓女的墳獻上一隻只花圈。 可半個世紀的風雲變幻,使得她們的墳墓無處可尋了。我所托過的人沒有一個給我帶來好消息的。他們只給過我現在的山打根的市區圖。每當我看這些圖時,知道山打根已變成現代化的城市,推測可能她們的墓地已經不復存在,土地被擴建的市區所徵用了,我只能在心裡暗暗悲傷。在這種情形下,忽然有人告訴我本下邦的墓找見了,我是多麼高興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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