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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別——再見吧,天草(1)


  拜訪過蓋農·薩娜之後第二天,我坐公共汽車到本渡鎮買下了兩張塑料的鋪席和十張包裝紙,還買了裱糊拉門的窗戶紙、漿糊和圖釘。回東京之前,我至少應懂事地為她裡屋鋪上塑料席面,把掉土渣的牆蒙上壁紙,把煤煙熏黑的拉門和隔扇整個兒糊上新紙。因為無論哪家店都沒有壁紙賣,所以只好買了包裝紙。

  第二天早晨,我說:「哎,媽媽,今天咱們把屋子弄得更漂亮一些吧。」阿崎婆高高興興地按照我說的去做了。首先用粗繩子捆了些竹枝葉,把牆上的煤灰拭落,用圖釘把包裝紙釘在牆上,然後費力氣地在裡屋蹋踢咪上鋪塑料席面。我們把拉門和隔扇運到下邊的小河邊,光著腳下了河把拉門和隔扇整個兒浸在水中,把麻繩裹成團兒,使勁地搓上邊的沾滿煤煙的紙。那些糊在上邊的紙多是電影廣告,被水一沖全都顯現出來了。它們是林長二郎青年時代的劇照和山田五十鈴童星時代的劇照。對此,我著實嚇了一跳。

  黃昏時分,拉門與隔扇全部糊上了新紙,安放回原處,我感到一向光線微弱的電燈今天分外明亮。阿崎婆說:「真漂亮啊,簡直像宮殿一樣,這全是托了你的福啊!」她高興得像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在這種時候對阿崎婆告別說要回東京,實在有些殘酷,但是我又不得不說。

  因為給拉門和隔扇換紙,簡省的晚飯比平時吃得晚,把被子鋪好之後只剩下就寢這一件事了,貓兒們在一天快結束的時候一隻不剩地聚攏來。這時,我正襟危坐著叫了聲媽媽。阿崎婆一抬臉問:「什麼事?」我下定決心地說:「這麼多天以來一直受您老的照顧,我明天就要回東京了。」

  阿崎婆一瞬間仿佛沒聽懂我的話,問了一句:「嗯,你說啥?」於是我又說了一遍,她好像好容易才理解了我的意思似的,臉上分明露出了些不樂意的表情。我垂下眼睛盯著鋪席上的花紋,斷斷續續地說,我來天草已經三個星期了,總擔心留在東京的孩子會不會生病,雖然對媽媽依依不捨,但還是必須回東京去,等等。

  阿崎婆可能是為了抑制自己內心的情感,把她身旁的貓抱到膝上,撫摸著它的後背,默默地聽著我的話。我說完之後,她沉默了好大一陣子,依舊無言地撫著貓,過了一會兒,她把貓從膝上放下去,用平靜的口吻說:「是嗎?我知道了。還是回去好,早些回去吧。你也擔心孩子不是嗎?孩子更想媽媽啊!」她不僅說了這些,還說:「你早晚也是要走的人,難為你這麼長時間住在我這兒。實在太感謝了。這半個月以來我漸漸地真把你當成我兒媳了,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啊!」

  我這闖入她生活的人對她來說肯定是一個負擔,使她經濟更緊張。但反過來我的到來確實使她孤獨單調的生活有了新的內容,這自然也使她很欣喜,所以我曾設想也許她會挽留我的。可是,當我一提留在東京的孩子讓我不放心,她二話沒說就讓我回去了。因為她年僅十歲就被人販子帶到南洋,知道想家想媽媽是什麼滋味,所以她才能站在離開媽媽生活的美美的立場考慮問題,體諒我掛念女兒的心情,這次她連挽留我的話都沒說。

  阿崎婆這樣體諒我,我實在感謝。仔細想來,她不止一處為我著想。從我藉故住進她家直到今天,正因為她周到的照顧,我才沒受到村裡人公開的攻擊,因為有了她,我才能訪問大江富美的親屬以及阿霜、阿邦生活過的地方。

  可是,我最最感謝她的,是她從不過問我究竟是什麼人。

  在村裡人面前,她一直說我是她兒子勇治的媳婦,可是只有她最清楚我不是她兒媳。而我也僅僅對阿崎婆說過自己是東京人,有個女兒叫美美。所以她應該比任何一個村民更想瞭解我的身份。而且我在她家住,她也有問我的權利,但她就是不問。

  在我剛住進她家的時候,我曾經準備了一套話來應付,如果她問:「朋子啊,你為什麼到這兒來呀?」我就會說我和丈夫吵架了離家出走或者想到天草來自殺呀什麼的。可是過了五天、七天到第十天頭上,因被阿崎婆的純真善良所感動,我也不願意向她撒謊了。因此,如果阿崎婆那時問我的身份,我一定會如實告訴她。那樣的話,也就不可能進行採訪了。可以說,正因為她不打聽我的來歷,才使我能在她家棲身,使採訪海外日本妓女的歷史獲得成功。

  但我有義務找個時間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她,而且履行這義務的時間非今夜莫屬。可是我在說出來之前,倒想問問她為什麼不問我的真實身份。我先說了一句「媽媽,有件事想問問您」,接著就問:「這三個星期您讓我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住到您家裡來,為什麼不問我的真實身份呢?難道您真的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嗎?」

  阿崎婆此時抱起了另外一隻貓,仍然以平靜的口吻說:「當然想問啦,村裡人怎麼說的都有,其實我比他們誰都更想知道你究竟是誰。」接著她又溫和地說:「可是,你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況。說出來方便的話,我不問你自己也會說。如果人家不說呢,自有她的理由。你不說的事,我也不好問,對吧!」

  聽到這一席話,我感到阿崎婆瘦小的身軀頓時高大了起來。這些話是何等的有閱歷的人說出來的啊!

  確實,人的苦惱如果說出來可以得到解脫的話,說說也無妨,但是說出來也解脫不了的苦惱,就越不願對別人說。輕率而不體諒人的人。總想探聽別人不願講的苦惱和秘密。而深謀遠慮、體諒別人的人呢,就讓苦惱著的人按他本人的意願去行事,他無法替代別人,只能遠遠地暗中保護,自己控制好奇心。這事只有有過此種經歷的我最知道。

  前邊我已經講過,我的臉在十幾年前因遇到突如其來的事故受過傷,留在臉上的傷痕成了阿崎婆和村民接近我的原因。在十幾處傷疤還很新的時候,我的苦惱是深刻的。在路上與人擦肩而過時,路人一定回過頭來看我,朋友們也疏遠了我。當今的社會,容貌的好壞成了女人的魅力的重要因素,也是結婚的最重要的條件,所以可以說我失去了結婚的資格。我的心底黯然,如把苦惱向人傾訴,自然可以獲得人們的同情。可是,廉價的同情無助於問題的解決。

  過了不久,我決定對誰都不談起自己的苦惱了。對我來說,體諒的人就是不問我臉上傷疤來由的人,而不體諒我的人便是拿同情心作交換刨根問底的人。多數人採取了為我著想的態度。但有個別的人號稱從最高學府畢業,具有優良學識,卻對我的傷痕的來歷問個不停,甚至還用手指尖去數,更有甚者問我用頭髮遮蓋的面頰部分是否還有更大的傷疤。

  我因為經過這麼大的痛苦,對阿崎婆的話的深遠含義才有切身的感受。「你不說別人怎麼好問」這句話,如不經心去聽,也許會漏掉。但這句話只有對人生有閱歷、達觀的人才能說得出來。它很有思想性和哲理。

  可是與阿崎婆相比,我又怎樣呢?她這麼圓通老練地包容我,我竟沒有察覺,反倒提出愚蠢的問題,問她為什麼不打聽我的身份。我徹底地察覺到自己的卑鄙和渺小,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感到事到如今該是說實話的時候了。剛才只是作為寄宿在阿崎婆家的人盡義務,講明自己的身份。而現在卻不然了,我決心把一切都一股腦兒說出來。這是出於對阿崎婆的信任,一個對我如此溫暖的高尚的人我有什麼可以不告訴她的呢?

  我低下頭,閉上眼。過了一會兒,我揚起臉來直視阿崎婆,首先道歉說:「媽媽,過去我一直沒講我是幹什麼的,實在對不起了。」然後,我一口氣講了如下的話:

  「我不僅有孩子,也有丈夫,家庭是美滿的。我是研究女性歷史的,來天草是調查研究海外日本妓女歷史的,住進阿崎婆您的家也是想採訪您妓女時代的生活。這次採訪的多數海外妓女的情況將來都要寫進書裡。而且,我將這一切一直隱瞞到今天,卻接受您的好意照料,只能算是一種欺騙。請您原諒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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