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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阿霜的墓(2)


  我終於想到最好的選擇是回阿崎婆那裡去。但是那樣的話,回去的路上就一定經過大江。松男已經原諒了我的行為,可如果他老婆知道我一定要經過大江在汽車站等我跟我算帳怎麼辦?這麼一想,我又不願回去了,這時候與大江崎津方向相反去富岡的公共汽車到站了,我對自己說:「去下因吧!去下田看看阿霜的墓。」便飛也似地上了車。

  當公共汽車來到天草唯一的溫泉休養地下田時,陰鬱的天空開始漸漸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松男告訴過我,他的養母三田霜的墓就在公共汽車站旁邊的小丘上,那兒能看見海。問了問路過的人,符合這墓地條件的是下津深江的南邊和北邊的墓地。沒法子,我決定先在離車站近的北墓地找,爬上了被小雨澆濕的坡道。

  丘上的墳墓有二、三百之多,各式各樣,既有常見的石碑墓,也有基督教的帶十字架的墓,還有不少墓沒有碑只插一個木標。也不知是因為插上的木標朽爛了還是一開始人葬就無錢買本標,約有四分之一的墓沒有任何標識,只放著幾塊石頭壓著墓,這一事實真讓我受刺激。

  秋雨纏綿的黃昏,在人跡罕至的墓地裡,我既不孤單,也不害怕。不僅如此,對死者我感到十分親切。我一個個地巡視墓標或石碑,拭去苔痕,掃去落葉,到處找三田霜的墓。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身後有人叫住我:「喂,你在找什麼?」我一回頭,看見一個被海風吹紅了臉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站在公墓入口處,用一種懷疑的但不是盤問的眼神看著我。

  我講明原因後她告訴我:也不知是不是阿霜的親戚,一個叫三田的女人每隔三天總要來掃一次墓,那三田家就住在對面南山上,從大阪搬回來的,是退休的電氣技師。她還告訴我,這下田村姓三田的除了剛才講的電氣技師家外只還有另一家,住在山腳下海邊。最後她說:「這下我就不擔心了,我看你大雨天連傘也不打,有心事似地登坡上了墓地,左等右等也不見你下來,心裡怪擔心的,就來看看你。」

  原來她認為我是要自殺的人,我只好苦笑著道謝,決定不再辨認墓標。就下坡到海邊去訪問那三田家了。阿霜投奔的三田家,生活窮困以致逼得她自殺,她的親戚肯定不是對面山上那漂亮房屋的主人。又加上剛才人家介紹說那家人最近才從大阪搬回來,我推斷他們肯定與阿霜沒關係。只有海邊的三田家才是我要找的。

  離開墓地下了坡,就到了海邊的三田家,它是用木板和鍍鋅鐵皮造的棚戶,真是一所破房子。我在門口喊了幾聲沒人答應。往裡邊看黑洞洞的。門口稍微亮一點,土地上左一隻右一隻地扔著孩子穿的帆布鞋。雨不停地下了起來,天也黑了下來,沒辦法我只好離開了好容易找到的阿霜親人的家。

  那天夜裡,我住在下田溫泉老字號的頭等旅館福本屋。服務員告訴我,福本屋的老闆是女的,對下田的情況了如指掌。我感到像是在茫茫大海找到了燈塔一樣,連忙問她與阿霜有血緣關係的三田究竟是哪一家。於是,那女主人告訴我,有個人對過去的事知道得更清楚,比她年歲大多了,待明天早晨去問問。九點多我起床的時候,她已經來告訴我電氣技師的三四家是阿霜的侄女兒。

  那天仍然下著雨,我向旅館借了把寫著旅館名的傘,攀著泥濘的坡道去三田家訪問了。

  阿霜的侄女阿繁正好不在家外出了。她肥胖的丈夫太吉在家。我告訴他我是阿霜朋友的女兒,他推說他沒什麼可說的,可還是高高興興地講了他知道的關於阿霜與松男的情況——

  我本不是這三田家的人,我過去姓裡見,生於某縣某郡,昭和九年成了阿繁的上門女婿後,才姓三田的。阿霜是阿繁的姑姑,是阿繁父親三田一郎的三妹。

  我聽說過她有個姑姑,可是她那時遠在婆羅洲,從未見過,所以把這事也就擱在腦後了。戰爭結束第二年的七月還是八月,這阿霜忽然回到下田來了。我們全都驚呆了。而且她還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了一個一句日語都不會的松男。可能在船上沒能吃上飽飯吧,兩個人都餓得皮包骨似的,身上穿的衣服也破破爛爛的。

  阿霜是十三、四歲離開下田的,事隔幾十年才回來,回來那會兒好像有六十歲啦。所以阿霜的父母早死了,兄弟姐妹也不在世了,投靠的親戚只能是沒見過面的侄女外甥等小輩人了。我們三田家的聚在一起一商議,家家都很困難,沒有一家肯出面照顧她母子倆的生活,結果是我們作為三田的本家來照顧他們。

  因多兩口人吃飯,那時的生活是很苦的,我們家也不富裕——我那時在發電站工作,從下田鎮沿河向上走就到發電站了。發電站很小,建在河谷那兒,我們一家就住在那裡。那時我還不到四十歲,工資低,有五個孩子,那年春天生的男孩還不到一歲,想買塊白薯給孩子們吃吃,價錢貴得驚人。有的農戶說:「你不拿衣服、香煙來以物換物,就不賣給你食物。」差點沒餓死,我們生活都這樣,也沒辦法照顧好阿霜姑姑。

  你知道松男不是阿霜生的呀,我們起初不知道,以為松男是阿霜的兒子。到我們家來後過了幾天,阿霜說了實話,說他實際上是大江的某某人的孩子——對啦,對啦,就是你說的那大江的富美,你知道得很清楚呀!跟我們說了這事以後,阿霜又念叨說:「到了現在,人家也沒義務來領孩子。」

  阿霜和松男在我們家的時候,給農民地裡幹點活兒,當短工或照看孩子。阿霜說日語,可松男說英語和馬來語挺流利的,日語還不及孩子們說得好,不能外出幹活,所以幫我們照看三歲的幸子和剛生下來的波男。有時外出打短工。三歲的幸子對二十歲的松男說花草的名字,松男都聽不懂。不過他們倒成了好朋友,可能她還教松男學會了幾句日語。

  農活呢——也談不上什麼農活兒,我家沒有土地,戰後糧食缺乏,我們把發電站附近的荒地開墾了一些,送肥、鋤草什麼的也讓阿霜與松男幹幹。

  阿霜在我家也就呆了一個月左右,那是九月十日那天,我永遠也忘不了。早晨起來之後,松男就用嬰兒一樣的說不全的日語說:「媽媽不在,上哪兒去了?」我沒當回事兒,以為去摘花或去割草了。吃早飯的時候也沒回來,以前沒有這種事,這可太奇怪了。大家分頭去找,結果松男找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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