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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崎——一個海外日本妓女的故事(10)


  我們家也來了隊伍,把我們的產品皮箱拿走了,可能還是不需要,把皮箱用刀挑,鬧著玩。我用布把勇治包得緊緊的抱著,他僵硬得像根棍子一樣、我也不打算活了。在南洋的時候,我侍候的全是海員和南洋土著野人,我一般對什麼事情都不會感到吃驚了。我們家還算好,我丈夫平時對中國百姓特別親切,所以我們遇到困難,左鄰右舍都分些吃的給我們。——我想日本人也好,哪國人也好,對待別國人應該善良才是。

  日本戰敗是夏天的事兒。秋風吹來的時候,日本人就應該全部回國了。我們也要回國了。房子、財產只有全部扔了。想賣房沒人買,家什一文不值地賣了。一家人穿著隨身穿的衣服就回日本了。從奉天到通化生的火車,然後到了科羅島,乘的什麼船渡海,記不清了。三餐供給盡是些麥粥和小米粥。每人才一碗,喝著喝著就沒有了。大人嘮叨著說小孩子餓,可怎麼辦呢?最遭罪的就是小孩子啦。無論哪家的小孩子都沖著父母哭鬧「肚子餓得慌,給點吃的吧」。誰也沒辦法。我家勇治肚子也餓。我啜一口粥就喂給勇治一口,船到了佐世保要登陸時,我全身一點兒力量都沒有了。沒法子,美國兵拉住我的手才好不容易上了岸。

  在船上,我聽說滿洲死了上萬的日本人,離市鎮遠的開拓村建村的時候,搶了中國人的地,為此,他們遭到記恨,男人、女人、小孩子都死了,有的全村都死光了。我們三個人能平安回來就不錯。

  可是,你看回到這村也難呆下去。可我們沒辦法,只好又來麻煩矢須吉哥哥。這回和從南洋歸來時不同,那時我是一個人,此次有丈夫和孩子。哥哥也有大兒大女的好幾個人。我們只好勻一間屋能抵擋風雨就成了。只是缺糧食。你好好看看我們村的地,我不知你老家是東京還是哪兒,哪兒見得到這樣貧瘠的沙石地呀!天草的地全是這樣,種不了稻子,連種白薯都長不大。情況就是這樣。富裕人家另當別論,一般人家都吃不上飯。我無論怎麼請求別人分些白薯給我,也都只給我一點點。有時人家說「口糧不賣錢,以物易物」,我們沒有可拿去換糧食的實物,只有命一條。

  沒法子,我只好和丈夫商量去京都。京都是我丈夫的老家,京都又是大城市,也許去了會設法活下去吧。——這麼一打算就去了京都。結果只在天草呆了半年。

  在京都我丈夫當上郵差,他認字。勇治上了學。大米、魚的價格很貴,光我丈夫一個人掙錢維持不了生活。我也出去幹活。幫附近農民種地,掙不了多少錢,但我的口糧解決了,這解決了多大的問題啊!其後,我丈夫換了其它工作,我也給他打下手,什麼活兒都做過。打掃衛生,洗衣服,看孩子,凡能幹的都幹,這樣過了十幾年,覺得才緩過勁兒來,我丈夫又得了病死了。不掰手指頭算不清,那是八年前的事啦。是啊,八年前就是昭和三十六年啦。

  勇治過二十歲了,已長大成人了。在京都的建築公司幹土方的活兒。首先讓我放了心的是,勇治是個幹活的好材料。父親一死,幹得就更努力啦。過了二、三年,勇治忽然對我說:「媽媽,您回天草去行不?那是您的老家,大家都會照顧您的。」我說:「我回天草我的哥哥矢須吉也不在人世了。那兒也沒有老人可幹的活兒,我想留在京都打些零工呢。」矢須吉哥哥在我們搬到京都去次年的秋天就患病去世了。可是無論我怎麼請求,勇治總是不肯答應我。沒法子,我只好一個人回來了。正好哥哥家鄰居一家人去大阪留下空屋子,我就拿勇治給我的一萬五千元買下了這間我現在住的房子,是村裡最破爛的,但不是向別人租的,是我自己的房。

  我剛一回來,勇治就娶了老婆。這是他來信告訴我的。我是睜眼瞎,這信呢有時請郵差給我念念,有時到坡上找我大哥楠雄念念,當時信裡還夾著一張兒媳婦的照片呢!

  後來我才想到,勇治要娶親才讓我回村的。因為我是打小去外國當過妓女的,勇治一定想,我這事如讓他喜歡的女人知道了她就不肯嫁他了吧!確實如此。當婆婆的一個大字不識還不讓兒媳婦笑話。所以勇治根本沒跟我提娶親的事兒,就打發我回家了,直等那女人答應了結婚才通知我的,你說是不是?

  我一點兒也不恨我兒子,六、七年了,勇治的媳婦也沒來看過我,更連信都沒寫過一封,我對她不太稱心。可是我這樣的老太太不久也該見上帝了。

  年輕人按自己的意願生活比什麼都強,老人呢,忍忍也就活下去了。當過妓女的人要和兒媳處好關係就別在她面前擺婆婆架子。我想還是回老家來更好一些。勇治和媳婦兒生了兩個小孫孫,我沒有一天不想見他們。不知什麼時候我這願望才能實現。見不著孫子,我一個人生活夠冷清的。但這樣對勇治和兒媳來說更好的話,我對誰也不說什麼怨言,獨自忍著吧!這樣,我每天早晨對大師、對上帝、對佛真心許願,祝願勇治一家別生病別得感冒什麼的,健健康康地活著。願我兒子別讓車軋著、在工地別出事故。

  嗯,是嗎?你知道我每天早晨拜佛祈禱大師和上帝?我老了,醒得早。你是城裡人,早晨總要多睡一會兒的。你睡得正香,我儘量不出聲兒到外邊去祈禱,但還是把你吵醒了!

  我自阿邦死後患了頭痛病,被軍浦大師治好了之後就信奉它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向軍浦大師祈禱。比如這是我們村,那個方向是軍浦大師所在方向。我早晨起床洗了臉合掌向軍浦大師的方向出聲地祈禱:「大師,請您守護京都的勇治一家人,勇治打小時候身體就不好,城裡的生活比農村艱苦,請守護他吧!兒媳、孫子也別得病,別遇上事故,健康地度過今天。」然後向上帝祈禱願我死去的丈夫、父母靈魂得到安寧,這樣我才放心。

  這樣的祈禱是我的工作。回村以來,沒有一天不祈禱,無論颳風下雨我都堅持。我有哮喘的老病根,所以到了秋冬時分就咳嗽,難受極了。那種情況下,我也不忘記祈禱。我年紀也很大,幹不動什麼活兒了,勇治每月寄錢來養活我,我卻什麼也不能替他幹。我這個多餘的人,能夠為繼承我血脈的兒孫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向我信奉的大師和上帝一心祈禱。——朋子,你要是回到東京,我也一定向大師為你祈禱,讓你好好保重身體,努力工作……

  不好問的問題想問問我?成啊,什麼問題都可以問。連在南洋當妓女的事都對你說了,無論你問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什麼,勇治每月寄多少錢來?

  每月寄四千元。把現金放在信封裡寄來,我拿圖章去取。四年前是三千元,現在寄四千元。勇治負擔挺重的,他不寄錢來我又沒法過活。生活保護的問題?河對岸的薩娜有一次跟我說過,「像你這樣的窮人,政府有《生活保護法》,你可以去領的,你去村政府談談去。」我多少也知道一點。可勇治說:「你要領那個,人們該說我不孝順,說我不照顧母親了,別去領了。」所以我一次也沒去領。有人勸我說瞞著勇治去領政府津貼,我的脾氣又不願幹瞞人的事兒。

  四千元過一個月夠不容易的。買米來吃的話,錢一下子就沒了。所以就吃麥飯,你不是也吃了?勇治的錢寄晚了的時候,麥飯也吃不成,只好吃白薯。像現在這樣,全村只有我這麼吃攙了那麼多麥的米飯。

  有人說你那麼困難還養貓,趁早別養了!光我家養的就有五隻。還有咪、小球兒和波奇都是人家扔掉不要的貓。貓肚子餓了喵喵直叫。肚子餓的滋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能見死不救,揀了回來給點飯吃。你說波奇不是貓的名字是狗的名字?貓和狗是親戚嘛!沒關係,是不是啊,波奇?

  昨天讓你喂坡底下人家的貓,加起來一共有四隻。和我家養的合起來一共九隻。那家人家是我妹妹家——是我母親和德松伯父婚後生的妹妹,同母異父。這個妹妹和丈夫、孩子一起到名古屋打工去了,留下兩隻帶不走的貓。她並沒有托我照顧那兩隻貓。可那也是兩條生命呀!我給它們送食時又來了另外兩隻貓一共就增加到四隻了。按你說的把它叫過來一塊兒喂也沒什麼。可是貓也有它住慣了的地方。我只要送送食就可以了。——貓知道我什麼時候去送食。一到開飯的時候四隻貓乖乖地在飯場那兒聚集一堂等著。

  我吃麥飯,貓也吃麥飯,我吃白薯,貓也吃白薯。我還能活幾年自己也不知道,但見上帝之前我會一直這樣過日子的。

  想起小時候爹死娘嫁了人,我和矢須吉哥哥、阿吉姐姐兄妹三人什麼吃的都沒有,靠喝水度日的苦日子,現在一日三餐能吃上麥子、白薯,生活得簡直和闊老爺一樣富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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