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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6)


  「說些什麼?是唐詩選裡的嗎?」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不知道?難纏!寒月君會賞光的吧?老交情嘛!」

  「一定出席。如果錯過良機聽不到樂隊演奏我作的曲子。那太遺憾了。」

  「就是嘛!東風君,你呢?」

  「我呀,很想出席,在你夫妻面前朗誦我的新詩。」

  「那太高興了。先生,我有生以來也沒有這麼高興過。所以,再喝一杯啤酒。」

  於是他把自己買來的啤酒咕嘟嘟喝了起來。喝得滿臉通紅。

  秋日短,轉眼天黑了。看一眼橫七豎八亂扔些煙蒂的火爐,才發現爐火早已熄滅。就連逍遙自在的諸公也似乎有些興盡。獨仙首先說:「太晚了,該走啦!」接連著也都說:「我也回去!」於是,客廳裡像雜耍散場似的,變得冷冷清清。

  主人晚餐後進了書房。夫人覺得冷颼颼的,緊了緊襯衫的領子,在縫補一件洗褪了色的便服。孩子們並枕而眠。女僕沐浴去了。

  人們似乎悠閒,但叩其內心深處,總是發出悲涼的聲音。

  獨仙好像已經得道,但是兩腳依然沒有離開大地;迷亭也許自在逍遙,但是人間並非畫中美景;寒月不再磨玻璃球,終於從家鄉領來了太太。這是正常的。然而,正常生活過得太久,也會感到無聊的吧!東風再過十年,也會懊悔今日胡亂獻詩的勾當吧!至於三平,就難說他將鑽進山,還是混進水。他只要平生能夠請人喝幾盅三鞭酒,牛哄哄的,也就滿足了。而鈴木藤先生會闖江湖的,闖來闖去,就沾了污泥。儘管沾了污泥,也比不去闖蕩的人神氣!

  咱家托生為貓而來到人間,轉眼已經兩年多了。自以為比得上咱家這麼見多識廣的人還不曾有過。然而前此,有個叫卡提·莫爾①的素不相識的同胞,突然高談闊論起來,咱家有點吃驚。仔細一打聽,據說它原來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死亡,由於一時的好奇心,特意變成幽靈。為了嚇唬咱家才從遙遠的冥土趕來。還聽說這只貓曾經叼著一條魚,作為母子相逢時的見面禮。可是它半路上終於饞得受不住,竟自己享用了。這麼個不孝的貓!可是另一面,它又才華橫溢,不亞于人類,有時還曾作詩,使主人驚詫不已。既然如此豪傑早已出現在一個世紀之前,像咱家這樣的廢物,莫如速速辭別人間,回到虛無之鄉去,倒也好些呢。

  ①卡提·莫爾:德國小說家霍夫曼的小說《女貓莫爾的人生觀》裡的主人公名。

  主人早晚要因胃病而身亡。金田老闆已經因貪得無厭而喪命了。

  秋葉幾乎全已凋零。死亡是萬物的歸宿,活著也沒有什麼大用,說不定只好儘早瞑目才算聰明。照幾位先生的說法,人的命運,可以歸結為自殺。如不提防些,咱家也非投胎到束縛太多的人世上去不可。可怕呀!心裡總有些悶悶不樂,還是喝點三平先生的啤酒,提提神吧!

  我轉到廚房。秋風敲打著屋門,只見從縫隙處鑽了進去。不知什麼時候油燈滅了。大約是個月明之夜,從窗子灑進了清輝。茶盤上並排放著三個玻璃杯,兩隻杯裡還殘留著半杯茶色的水。放在玻璃杯裡的,即使是開水,也令人覺得冰冷,更何況那液體在寒宵冷月下,靜悄悄地挨著一個滅火罐,不等沾唇,已經覺得發冷,不想喝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平喝了那種水,滿臉通紅,呼吸熱呼呼的。貓若是喝了它,也不會不快活的吧!反正這條命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死的。萬事都要趁著有這口氣體驗一下。不要等死了以後躺在墳墓下懊悔:「啊,遺憾!」但是,追悔莫及,那也是枉然。咱家橫下一條心,喝點嘗嘗!便鼓起勁來,伸進舌頭去,吧嗒吧嗒舔了幾下,不禁大吃一驚,舌尖像針紮似的,麻酥酥的。真不知人們由於何等怪癖要喝這種臭烘烘的玩藝兒。貓是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的。再怎麼說,貓與啤酒沒有緣分。這可受不了!咱家曾一度將舌頭縮了回來。但是,又一想,人們常說:「良藥苦口」。每當害了風寒,便皺著眉頭喝那些莫名其妙的苦水。至今還納悶兒:到底是喝了它才好病?還是為了好病才喝它?真幸運,就用啤酒來解這個謎吧!假如喝下以後五臟六腑都發苦,也就罷了;假如像三平那樣快活得忘乎所以,那便是空前的一大收穫,可以對鄰近的貓們傳授一番了。唉,管它去呢!一命交天,決心幹了,便又伸出舌頭。睜著眼睛喝不舒服,便死死地閉上眼睛,又吧嗒吧嗒地舔起來。

  咱家最大限度地耐著性子,終於喝幹了一瓶啤酒。這時,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最初舌頭麻酥酥的,嘴裡像從外部受到了壓力,好苦!不過,喝著喝著,逐漸舒服起來。當喝光頭一杯酒時,已經不怎麼難受。沒事兒!於是,第二杯又輕而易舉地幹了。順便又把灑在盤子裡的啤酒也舔進肚裡,盤子像擦洗過一般。

  後來,片刻之間,我為了視察自身變化,紋絲不動地蹲著。逐漸的身子發熱,眼圈發紅,耳朵發燒,很想唱歌。「咱家是貓,咱家是貓」。很想跳舞。想大罵一聲主人、迷亭和獨仙:「胡扯雞巴蛋!」想撓金田老頭,咬掉金田老婆的鼻子。咱家什麼都幹得出。最後,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站起來又想搖搖晃晃地走。這太有意思了。我想出門!出得門來,想招呼一聲:「月亮大姐,晚上好!」太高興了。

  我心想:所謂「怡然自得」,大概就是這種滋味吧!我漫無目標,到處亂走,像似散步,又不大像,就懷著這樣的心情胡亂地移動著軟綿綿的雙腿。怎麼搞的!總是打瞌睡。簡直搞不清我是在睡覺,還是在走路。我想睜開眼睛,但是眼皮重得很。這下子算完蛋了。管它高山大海,什麼都不怕,只管邁著軟顫顫的前爪。突然撲嗵一聲。猛然一驚,糟了!究竟怎麼糟了。連思索的工夫都沒有。只是剛剛意識到糟糕,後事便一片模糊了。

  清醒時,咱家已經漂在水上。太難受,用爪亂撓一氣;但是撓到的只有水。咱家一撓,立刻就鑽進水裡。沒辦法,又用後爪往上竄,用前爪撓。這時,微微聽到咕嘟一聲,好歹露出頭來。咱家想瞭解一下這是個什麼地方。四周一看,原來掉進一個大缸裡。這口大缸,直到夏末,密麻麻地長著一種水草,叫作「蓴菜」。後來,不祥的烏鴉飛來,啄光了蓴菜,就用這口缸洗澡。烏鴉洗澡,水就淺了,水淺,烏鴉就不再來。不久前咱家還在想:「水太淺,烏鴉不見了。」萬萬想不到,如今咱家代替烏鴉在這裡洗起澡來。

  水面距缸沿大約四寸多。咱家伸出爪也夠不到缸沿,跳也跳不出去。滿不在乎吧,只有沉底。掙扎吧,只有腳爪撓缸壁的聲音格吱吱地響。撓到缸壁時,身子好像浮起了些,但是爪一滑,立刻又紮了個猛子。扎猛子太難受,便又咯吱吱地撓。不久,身子就累了。儘管焦急,腳卻又不怎麼受使。終於,自己也弄不清是為了下沉而撓缸,還是由於撓缸而下沉。

  這時,咱家邊痛苦邊想:遭到如此厄運,全怪我一心盼著從水缸裡逃出命去。若能逃命,那是一萬個求之不得。但是逃不出去,這是明擺著的。咱家腿不盈三寸。好吧!就算浮上水面,可是從浮出水面處盡最大努力伸出腿去,也無法搭在還有五寸多高的缸沿。既然無法將爪搭上缸沿,管你怎麼亂撓啊,焦急啊,花上一百年粉身碎骨啊,也不可能逃出去的。明明知道逃不出去,卻還幻想逃出去,這未免太勉強。勉強硬幹,因此才痛苦。無聊!自尋煩惱,自找折磨,真糊塗!

  算啦!聽之任之好了,再也不撓得咯吱吱響,去它的吧!於是,不論前腳、後腳還是頭、尾,全都隨其自然,不再抵抗了。

  逐漸地變得舒服。說不清這是痛苦,還是歡快,也弄不清是在水中,還是在客室。愛在哪裡就在哪裡,都無妨了。只覺得舒服。不,就連是否舒服也失去了知覺。日月隕落、天地粉齏!咱家進入了不可思議的太平世界。咱家死了,死後才得到太平,太平是非死得不到的。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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