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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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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家近來開始運動了。有人籠而統之大肆冷諷熱嘲:「一個小貓,還搞什麼運動,真是逞能!」願對這些傢伙聊進一言。即使說這番話的諸公,難道不是幾年前尚且不知運動之為何物,只把傻吃乜睡奉為天職嗎?應記得,正是他們,從前提倡什麼「平安即是福」,把袖手閑坐、爛了屁股也不肯離席視為權貴們的榮譽而洋洋自得。至於連連提出無聊要求——什麼運動吧,喝牛奶吧,洗冷水澡吧,遊海吧,一到夏天,去山間避暑,聊以餐霞飲露吧……這是近來西方傳染到神國日本的一種疾病,可以視之為霍亂、肺病、神經衰弱等疾病的同宗。 的確,咱家去年才降生,今年才一周歲。因此,記憶中並不存在當年人類染上這種疾病時是什麼樣子。而且,完全可以肯定,當時我還沒有捲入塵世的風波,然而可以說,貓活一歲,等於人活十年。貓的壽命儘管比人要短促一半以上,而貓在短暫的歲月裡卻發育得很成熟。依此類推,將人增歲月與貓度星霜等量齊觀,就大錯而特錯了。不說別的,且看咱家才一歲零幾個月,就有這麼多的見識,由此可見一斑。主人的三女兒,虛年已經三歲了吧?若論智育發展,唉喲,可慢啦。除了抹眼淚,尿床,吃奶以外,什麼也不懂。比起咱家這憤世嫉俗的貓來,她簡直微不足道。那麼咱家的心靈之中,貯有運動、海水浴以及轉地療養等知識,也就毫不足怪了。對這麼明擺著的事,假如有人置疑,他一定是湊不上兩條腿的蠢材。 人類自古就是些蠢材。因此,直到近來才大肆吹噓運動的功能,喋喋不休地宣傳海水浴的效益,仿佛一大發現似的。可我,這點小事沒等出生就瞭解得一清二楚。首先,若問為什麼海水可以治病?只要到海邊去一趟,不就立見分曉了嗎?在那遼闊的大海中,究竟有多少條魚?這可不知道;但是,我瞭解沒有一條魚害病找醫生,無不健壯地邀遊。魚兒假如害病,身子就會失靈;假如喪命,一定會漂上水面。因此才把魚死稱為「漂」,把鳥亡稱為「落」,人類謝世稱為「升天」。不妨去問橫渡印度洋去西方旅遊的人們,問他們可曾見過魚死?任何人都肯定會說不曾見過,也只能這麼回答。因為不論在海上往返多少次,也沒有人看見任何一條魚在波濤之上停止呼吸——不,呼吸二字,用詞不當。魚嘛,應該說停止「吞吐」,從而漂在海面。在那茫茫浩瀚的大海,任憑你晝夜兼程、燃起火把、查遍八方,古往今來也沒有一條魚漂出水面。依此類推,不費吹灰之力,立刻就可以得出結論:魚,一定是非常結實的。假如再問:為什麼魚那麼結實?這不待人言而自明。很簡單,立刻就懂,就是因為吞波吐浪,永遠進行海水浴。對於魚來說,海水浴的功效竟然如此顯著。既然對魚功效顯著,對於人類也必然奏效。一七五○年,理查德·拉賽爾①博士大驚小怪地動用廣告宣稱。「只要跳進布賴頓②海,四百零四種疾病保您當場痊癒。」 ①拉賽爾:英國醫生。 ②布賴頓:英格蘭東南部城市,濱於英吉利海峽,是英國最大的海水浴場。 這話說得太遲了,令人貽笑大方。時機一到,我們貓也要全體出動,奔赴鐮倉海岸的。但是,目前還不行。萬事都有個時機。正像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人從生到死一輩子都能受到海水浴的功效,今天的貓也還沒有機會裸體跳進大海。性急吃不上熱豆腐。今天,我們貓只要被扔到荒郊漫野,就不可能平安地找回家。在這種條件下,還想胡亂跳進大海,那是使不得的。遵照進化的法則,我們貓類直到對狂濤巨瀾有一定抵抗力的那一天,換句話說,在不再說貓「死」,而普遍用貓「漂」這個詞匯以前,輕易進行不得海水浴的。 那麼,海水浴就推遲進行吧!決定第一步先開展「運動」。已經是二十世紀的今天,不搞運動,會像貧民似的,名聲不大好。假如不運動,就不會認為你是不運動,而是斷定你不會運動,沒有時間運動,生活窘迫。正如古人嘲笑運動員是奴才,而今天把不運動的人看成下賤。世人褒貶,因時因地而不同,像我的眼珠一樣變化多端。我的眼珠不過忽大忽小,而人間的評說卻在顛倒黑白,顛倒黑白也無妨,因為事物本來就有兩面和兩頭。只要抓住兩頭,對同一事物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是人類通權達變的拿手好戲。將「方寸」二字顛倒過來,就成了「寸方」。這樣才好玩。從胯下倒看「天之橋立」①,定會別有一番風趣的。假如千年萬載,始終只有一個莎士比亞,那就太乏味。假如沒有人一旦從胯下倒看一眼哈姆雷特②,並且否定他,文學界就不會有進步。因此,貶斥運動的人突然變得喜好運動,就連女子也手拿球拍往來於長街之上,這就毫不足怪。只要不譏笑我們貓搞運動「太逞能」,也就罷了。 ①天之橋立:日本京都府與謝郡風景區,被稱為日本三景之一。系一狹長沙灘伸入大海,灘上青松,倒映水中,宛如天橋入海。 ②哈姆雷特:英國文學巨匠莎士比亞的劇作《哈姆雷特》中的悲劇性的男主角。 卻說,也許有人納悶兒:咱家的運動屬哪一類?那就交待一下吧!眾所周知,十分不幸,咱家不會拿任何器具,因而,不論對球還是球棒,無不運用無術。其次因為沒錢,也就不可能去買。由於這兩種原因,咱家所選擇的運動,屬可謂分文不花,不用器具的那一種。於是,說不定有人以為咱家無非邁邁方步,或是叼著金槍魚片奔跑而已。然而,只是根據力學原則動轉四足,服從地心引力而橫行於大地,這未免太簡單、太沒趣。像主人經常進行的那種讀書啊等等字面上的所謂運動,他們終歸是有辱於運動的神聖感的。 當然,在單純運動的刺激下,也未必沒有人幹釣木松魚和捕大馬哈魚競賽等等,固然很好,但這是由於有獵物所致。如果除卻獵物的刺激,便索然無味了。假如沒有懸賞的興奮劑,我寧願做一點講求技藝的運動。我做了各種探索。例如:如何從廚房的簷板跳上屋脊,如何四條腿站在屋頂的梅花形脊瓦上,如何走晾衣竿啦——這件事終於不成功。竹竿滴溜溜地滑,站也站不住。只好抽冷子從小孩身後撲上去——這些倒是饒有風趣的運動;但是,常幹就要倒黴。因此,頂多一個月玩那麼兩三回。 再就是讓人把紙袋扣在咱家頭上——這種玩法很不好受,也是十分無聊的一種遊戲。尤其沒有一個人搭伴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不行。 再次,是在書本的封面上撓著玩——這若是被主人發現,不僅必有暴拳臨頭的危險,而且比較來說,這只能表現爪尖的靈敏,而全身肌肉卻使不上勁兒。以上,都是我所說的舊式運動。 新式運動當中,有的非常有趣。最有意思的是捉螳螂。捉螳螂雖然沒有拿耗子那麼大的運動量,但也沒有那麼大的風險。從仲夏到盛秋的遊戲當中,這種玩法最為上乘。若問怎麼個捉法,就是先到院子裡去,找到一隻螳螂。碰上運氣好,發現它一隻兩隻的不費吹灰之力。且說發現了螳螂,咱家就風馳電掣般撲到它的身旁。於是,那螳螂媽呀一聲,揚起鐮刀型的腦袋。別看是螳螂,卻非常勇敢,也不掂量一下對方的力氣就想反撲,真有意思。咱家用右腳輕輕彈一下它的鐮刀頭,那昂起的鐮刀頭稀軟,所以一彈就軟癱癱地向旁彎了下去。這時,螳螂仁兄的表情非常逗人。它完全怔住。於是咱家一步竄到仁兄的身後,再從它的背後輕輕搔它的翅膀。那翅膀平常是精心折疊的。被狠狠一撓,便唰的一下子展開,中間露出類似棉紙似的一層透明的裙子。仁兄即使盛夏也千辛萬苦,披著兩層當然很俏皮的衣裳。這時,仁兄的細長脖子一定會扭過頭來。有時面對著咱家,但大多是憤怒的將頭部挺立,仿佛在等待咱家動手。假如對方一直堅持這種態度,那就構不成運動。所以又延長了一段時間,咱家又用爪撲了它一下,這一爪,若是有點見識的螳螂,一定會逃之夭夭。可是在這緊急之刻,還沖著咱家蠻幹,真是個太沒有教育的野蠻傢伙。假如仁兄這麼蠻幹,悄悄地單等它一靠近,咱家狠狠地給它一爪,總會扔出它二三尺遠吧!但是,對方竟文文靜靜地倒退。我覺得它怪可憐的,便在院裡的樹上像鳥飛似地跑了兩三圈,而那位仁兄還沒有逃出五六寸遠。它已經知道咱家的厲害,便沒有勇氣再較量,只是東一頭、西一頭的,不知逃向哪裡才好。然而,咱家也左沖右撞地跟蹤追擊。仁兄終於受不住,扇動著翅膀,試圖大戰一場。原來螳螂翅膀和它的脖子很搭配,長得又細又長。聽說根本就是裝飾品,像人世的英語、法語和德語一樣,毫無實用價值。因此,想利用那麼個派不上用場的廢料大戰一場,對於咱家是絲毫不見功效的,說是大戰,其實,它不過是在地面上爬行而已。這一來,咱家雖然有點覺得它怪可憐的;但為了運動,也就顧不上這許多了。對不起!咱家抽冷子跑到它的身前。由於惰性原理,螳螂不能急轉彎,不得已只好依然向前。咱家打了一下它的鼻子。這時,仁兄肯定會張開翅膀一動不動地倒下。咱家用前爪將它按住,休息一會兒,隨後再放開它,放開以後再按住它,以諸葛孔明七縱七擒的戰術制服它。按程序,大約反復進行了三十分鐘,看准了它已經動不得,便將它一口叼在嘴裡,晃了幾下,然後又把它吐了出來。這下子它躺在地面上不能動了,咱家才用另一隻爪推它,趁它往上一竄的工夫再把它按住。玩得膩了,最後一招,狼吞虎嚥地將它送進肚裡。順便對沒有吃過螳螂的人略進一言:螳螂並不怎麼好吃,而且,似乎也沒有多大營養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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