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他回來時,蘇已蘇醒;兩個手足無措的女人,彎著腰,拼命想叫孩子活過來,這情景加上小屍體三個一排躺在床上的慘像,把他所有自製能力全都摧垮了。離得最近的一位外科醫生到了,但正像裘德先已料到的,他在場也無濟於事,把孩子救活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他們的身體雖然沒全涼,但估計那會兒離上吊時間總有一個鐘頭。後來兩個做父母的理智恢復了,他們推究慘劇發生的前因後果時,認為大致情況是:大孩子醒了,朝外間看看蘇,一瞧見她人不在,他本來就因為頭天晚上的見聞心情非常惡劣,那會兒就變本加厲,於是誘發了他的病態心理,才幹出那樣的事情;他們還在地上找到一個紙條,是孩子的筆跡,他用身上帶的鉛筆寫著:

  我們太多了,算了吧。

  蘇看了紙條,再也撐不住了;原來她同孩子的一席談竟是導致慘劇發生的種因。這個可怕的想法使她渾身痙攣,劇烈的痛苦一刻不停地折磨著她。他們也不管她怎麼哀求,硬把她抬到下面一層的屋裡,她躺在那兒,張著嘴拼命喘氣,纖弱的身子隨著一抽一抽的。兩眼直勾勾對著天花板,女房東怎麼勸慰也沒用。

  他們在這間臥室裡聽得見上面的人走動,她央告大家讓她回到樓上;大家一再勸說,如果孩子還有一線希望,她去了反倒壞事,還提醒她,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否則會害了還沒生的孩子。如此這般,她才沒鬧下去。她沒完沒了地問孩子的情況,最後裘德從樓上下來,告訴她已經毫無希望。等她後來能正常說話了,她就把頭天跟孩子說了什麼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裘德,認為自己就是這場禍事的根子。

  「不是那麼回事兒,」裘德說,「他這是天性使然,所以才幹得出來。大夫講了,這樣的孩子正在咱們這一輩裡頭冒出來——這樣的孩子,上一輩還聞所未聞呢,他們是種種新人生觀①帶來的後果。他們還沒長到堅忍不拔到足以抗拒這類思想影響的程度似乎就已經看穿了人生的險惡兇殘了。他講,這種現象表明厭世之想行將在人們中間普遍開始。大夫的思想很前進,不過他也沒法去開導——」

  ①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

  為了她的緣故,裘德一直強抑悲痛,現在他也忍不住了。他的悲痛激發了蘇對他的同情,這轉而緩和了幾分她對自己的嚴酷的譴責。來人散了之後,裘德答應她去看孩子。

  他們經歷的一切拂逆在大孩子臉上分明表現出來。使裘德第一次婚姻陷於不幸的所有惡兆和陰影,他在第二次結合中發生的所有變故、錯誤、憂懼和過失,通通彙集到這個小小的形體上。他就是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縮影,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焦點,並且是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獨一無二的象徵。他已經為先前的父母的混帳行為而呻吟,為他們的惡劣結合而顫慄,又為現在的父母噩運當頭而送了命。

  整個房子靜下來了,他們也無事可做,只候著驗屍組來驗屍,忽然間學院那邊一陣宏大低沉的聲音,連它後身的厚厚圍牆也沒擋住,傳到了他們的屋裡。

  「這是什麼?」蘇說,她的快慢不勻的呼吸驟然停了一下。

  「是學院禮拜堂的風琴聲音。我想是風琴師在練琴吧。他奏的是《詩篇》第七十三章的一段《頌歌》:『上帝實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

  她又嗚咽起來。「嗚,嗚,我的寶貝兒喲!他們沒幹過壞事!幹嗎不把我帶走,把他們帶走了喲!」

  又是一陣寂靜——後來又讓外面什麼地方兩個人說話聲打破了。

  「他們議論咱們呢,沒錯兒!」蘇哭著說。「『我們成了一台戲,給世人和天使都看過了。』①」

  ①基督教做禮拜等,主持者應面東方,此事曾引起過不同意見。

  裘德聽了聽——「他們不是議論咱們。」他說。「是兩位觀點不一致的牧師,正辯論東向位置。天哪——什麼東向位置不東向位置,眾生都苦苦呻吟著哪!」①

  ①古代希臘作家埃斯庫洛斯的一齣悲劇。

  又一陣沉寂,直到她又因悲不自勝而開口。「咱們身外有個東西說,『你別幹啦!』它先說,『你別學習啦!』接著說,『你別做工啦!』現在說,『你別愛啦!』」

  他想寬慰她,就說,「你心裡太苦才這樣啊,親親!」

  他們還是往下等。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頂小的孩子的連衣裙、鞋和襪子在他死時候都放在椅上,到現在她也不把它們拿開。裘德雖然不想再讓她瞧見,可每逢他一動這些東西,她就央告他還是讓它們放在那兒。女房東也想把它們拿開,她簡直發了瘋一樣,跟她大哭大鬧。

  裘德固然擔心她的陣發性抽搐,可是更害怕她把痛苦悶在心裡,不言不語地麻木下去。「你幹嗎不理我,裘德?」沉默一會兒之後,她高聲喊出來。「你別對我不管不顧的,你要不在我身邊,那麼孤單,我可受不了。」

  「你看,親愛的,我不是在這兒嗎?」他說,同時臉挨近她的臉。

  「對啦!……哦,我的同志,咱們這完美的結合——咱們這二合一整體,現在沾上了鮮血啦!」

  「是讓死亡的陰影籠罩啦——應該這麼看。」

  「啊,可的確是我把他引得那樣啊,雖然我當時沒想到把他引錯了。我跟他說話,就跟同懂事的成年人說話一樣。我說這世界就是跟咱們作對,花這樣的代價活在這世界上還不如死了好。他把這些話都當真啦。我還跟他說又要生孩子了。他一聽就慌了神啦。哦,他把我熊得好厲害喲!」

  「你幹嗎跟他說這個呢,蘇?」

  「我也說不上來。我是想做到誠實無欺。我實在不忍對他隱瞞真相。可是我並沒有誠實無欺,因為我當時是轉彎抹角跟他說的。我怎麼比別的女人都笨,沒點心眼哪?簡直笨透啦!我幹嗎不跟他說叫他高興的一套,假的也行啊,何必用半真半假的一套?這是因為我沒自製能力,所以我遮掩不了,也說不明白。」

  「碰到大多數情形,你這個辦法或許是個頂用的;只是咱們的情形太特別,碰巧用了一下,就糟糕了。他要是不死的話,早晚還是會明白過來的。」

  「再說我正給小寶貝兒做新連衣裙哪,我可永遠看不見他穿著啦,永遠沒法跟他說話啦……我眼睛脹得很,簡直看不出東西啦;可是就在一年前,我還覺得自己幸福呢!咱們未免太卿卿我我嘍——兩個人淨顧自個兒,完全落到了自私自利的地步。咱們說過——你記得吧——咱們要做到真心快樂,叫人羡慕。我說過這就是自然的意向、自然的法則和自然之所以為自然,按自然賦予我們的本能,我們要真真得到快樂——文明已經一手把這些本能扼殺了。我說的這些話夠多造孽呀!好啦,現在咱們就為蠢得把自然的法則信以為真,命運女神才在咱們背上狠狠捅了一刀!」

  蘇沉默下來,陷入深思,過了會兒又說:

  「也許他們走了是件大好事——是呀,我看是這樣,與其以後看著他們令人傷心地枯萎下去,倒不如趁著他們新鮮勁兒採摘下來還好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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