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八六


  「可憐的東西,她的感受當然跟我不一樣,我是有過經驗,再來第二回。」她悄悄地說。「你看,他們初次品味,還把這一套當成天經地義。可像咱們這樣,或者至少像我這樣,有過經驗,終於明白過來這樣做的嚴重性。也許我有這樣的吹毛求疵的習氣,有時候更不免這種感覺,我要是明知故犯,再來這麼一次,那我的內心真是不道德啦。進來之後,看了這一套,真叫我心裡發怵,我覺著教堂裡婚禮和登記處裡沒什麼兩樣。……裘德呀,咱們這一對兒意志薄弱,前怕狼,後怕虎,沒個准稿子,別人也許挺自信的事情,我可是大感懷疑——我一定抵制那個叫人噁心的第二份買賣式契約!」

  於是他們不自然地笑了笑,繼續議論眼前這場現身說法。裘德說他也覺得他們倆都太神經過敏——根本不該落生人世間,更何況還要湊到一塊兒採取對他們來說可謂荒謬絕倫的冒險行動——結成婚姻了。他的未婚妻打了個冷戰,跟著頂真地問,他是不是自始就覺得他們不該不管死活,簽那個賣身契呢?「要是你認為咱們已經心中有數,承受不了這東西,而且明知如此了,還要提出來咱們去口是心非地發假誓,這實在叫人捉摸不透啊。」

  「既然你問我,我就說吧,我倒是真這麼想的。」裘德說。「可是你別忘了,親愛的,只有你願意我才辦哪。」乘著她猶豫,他就進一步承認,他固然認為這件事他們該當辦得到,不過他跟她一樣,心有餘而氣不足,膽戰心驚,所以到頭來還是虎頭蛇尾——大概因為他們生性乖僻,跟別人都不一樣吧。「咱們太神經過敏啦;關鍵就在這個地方,蘇啊!」他一口氣說完了。

  「我可是想,像咱們這樣的人,比咱們想的還要多呢!」

  「呃,這我就不知道了。訂婚約的本意沒什麼不好,對好多人也合適,這是沒什麼疑問的;不過碰到咱們這種情形,婚約原來的宗旨就適得其反了,因為咱們是怪裡怪氣那種人,家庭關係一帶上強迫性質,什麼夫妻和美,相依為命就全告吹了。」

  蘇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們並沒什麼古怪或特別地方,別的人跟他們一樣。「所有的人慢慢地都會跟咱們的感覺一樣。咱們不過稍微走在前面一點。再過五十年、一百年,如今這一對的子孫,行動起來,感覺起來,比咱們還厲害呢。他們將來看待這紛雜擾攘的人間比咱們這會兒要透徹得多啦,好比說

  像咱們這樣的形體造孽一樣不斷

  繁殖,而且他們將來也沒膽子再把他們生出來。」

  「這句詩太可怕啦!……不過我在灰溜溜的時候對自己的同類也有同感。」

  他們繼續唧唧咕咕,後來蘇說得比較豁達了:

  「唉——這一般的問題跟咱們有什麼關係,何必為它自尋煩惱?咱們倆說的道理儘管不大一樣,得出來的結論還不是一回事!咱們這兩個特殊人物,要是起了誓又取消不了,那就到了絕境啦。所以,裘德,咱們還是回家,別把咱們的好夢砸了吧!你說好不好,我的朋友;不管我怎麼異想天開,你都是聽我的!」

  「我自己也一樣異想天開,跟你大致不差。」

  這時在場的人正集中注意力看著一夥人擁著新娘進了法衣室,他躲在一根柱子後面輕輕吻了她一下,然後走出教堂。他們在教堂門口等著,一直等到兩三輛馬車去而複回,新婚夫妻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蘇歎了口氣。

  「新娘手裡那捧花的可憐樣兒,真像古時候當祭品的小母牛身上裝飾的花環!」

  「蘇,話得說回來。女人也不見得比男人倒黴到哪兒。這一點,有些女人沒法明白,她們不是反對她們所處的社會環境,而是反對另一方的男人,其實他們也是受害者;這就像在擁擠的人群裡頭,一個女人因為男人撞了她,就開口傷人,殊不知那個男人也還是讓人推搡得無法可想,代人受過啊。」

  「是嘍——這個比方倒有點像。不去跟男人聯合起來對付共同的敵人,反對社會的壓制,反而跟男人過不去。」這時新娘新郎已經上了馬車走了,他們也就跟別的閒人一齊散掉。「不行,咱們不能那麼辦。」她接著說。「至少現在不行。」

  他們到了家,挽著胳臂從窗口走過,瞧見寡婦在窗裡望著他們。「哎呀,」他們一進門,客人就大聲說,「我一瞧見你們那個熱乎勁兒往門這邊來,心裡說,『他們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啦!』」

  他們用了三言兩語表示沒有。

  「怎麼——你們真沒辦?該死該死,我再想不到活到如今,眼瞧著老話說的『急結婚,慢後悔』在你們手裡泡湯啦!我該回馬利格林啦——算怎麼回事呀。新派的想法就這樣折騰咱們嗎?我那會兒哪有人怕結婚哪,除了怕炮彈,怕沒隔宿糧,還怕什麼!我跟我那口子一結了婚,什麼也不想,就跟玩過了打拐子一樣啊!」

  「孩子來了,什麼也別跟他說。」蘇心情緊張地說。「他准是想什麼都順順當當的。頂好別讓他覺著奇怪,想不明白。當然,現在這麼著,也不過是往後推一推,再考慮考慮。只要咱們快快樂樂的,跟張三李四又有什麼相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