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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四部 在沙氏頓

  人若一味聽命於婚姻法律及其他詔令,置道德真諦與仁愛至情於不顧,

  縱其以教皇派、新教派或其他名號自居,實則與法利賽①無異。

  ①這段話出自密爾頓的《離婚論》序言,據說這位大詩人家庭不幸,與妻子不合,遂發為此文。

  J.密爾頓①

  ①德列頓(1563—1631),英國詩人,他寫了詠英國風土的長詩《福域》,引語即出自此詩。

  1

  沙氏頓,古代不列顛的帕拉都,誠如德列頓①所吟詠的:

  ①「殉國者」愛德華(約963—978),英國國王,在位三年(975—978),年甫十五,為其繼母所弑,國人哀之,尊為聖者。

  一自建置始,多少奇聞異說流布於世。

  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它始終是一座夢幻般城市。它擁有過自己的一切:城堡、三所造幣廠、以南維塞克斯的主要光榮見稱的壯麗的半圓式大教堂、十二座教堂、聖賢鳳歌禱堂、醫院,以及築有山牆的沙石府邸——歷史無情,這一切至今已完全夷為平地。遊客登臨,撫今追昔,往往不勝悵惘。氣象令人神馳,極目景象無際,卻仍難以排解這種情緒。此地還曾是一位國王和一位王后,許多院。庵的住持和女住持,許多聖者和主教、騎士和侍從的安葬之地。當年「殉國者」愛德華①的遺骸曾為人小心謹慎地移葬於此,以示崇敬,並得垂諸久遠。歐洲各地的朝拜者於是紛至遝來,沙氏頓因此而聲名大振,遠播英國本土之外。然而史家告訴我們,「大消解」②給偉大中世紀這份傑作敲響了喪鐘。規模宏偉的大教堂既經摧毀,蕩然無遺,整個地方也隨之土崩瓦解,淪為廢墟。「殉國者」的遺骸只落得跟奉祀它的陵寢一同化為烏有,如今竟無片石殘壘遺留,以昭示其故址所在。

  ①「大消解」(Dissolution,也可譯為「大銷毀」):英國國王亨利八世(1491—1547)因離婚未蒙羅馬教皇批准而同教皇鬧翻,英國議會遂立法推定他為英國教會的最高首領,英國國教也從此開始。其實教儀、經書、神職名稱等等一概照舊,換湯不換藥。他還頒詔(1535—1536)摧毀天主教寺院,目的之一是因為財政支細,好借此搜括教會財物,供他過奢靡生活。

  ②參見86頁注。

  這市鎮天然美景如畫,迥絕獨出,至今風貌不異曩時。說來也怪,據說在以往人們不解欣賞風景美的時代,它的特色倒頗為許多作家矚目,而沿至今日,英國這塊最罕見、最富奇趣的地方依然受到冷落,實際上無人光顧。

  它位於一個險峻雄奇的懸崖之巔,舉世無雙。它的北、南。西三面從沖積層豐厚的布萊摩谷拔地而起,形成自治市區。從「城堡草地」遠眺,維塞克斯三郡風光盡收眼底。思想上沒準備的遊客騁目所及,迥出意表,正如他不期然而飽吸令人神旺的空氣,那樣為之驚歎不已。這地方無法通火車,上下最好是依靠足力,其次算生輕便馬車,但也只能走東北面那條同白堊質臺地相聯接的羊腸小道,此外別無坦途。

  從古至今,這就是為世人遺忘的帕拉都轉變成的沙氏頓。它的地勢造成它終年缺水,居民只好到山下井裡打水,裝滿大桶小桶,再由驢馬馱運或由人背,從蜿蜒的山路爬上絕頂。再由小販沿街叫賣,一桶水半個便士。此情此景,人們自是身歷不忘。

  除了缺水造成的困難,還有兩件咄咄怪事。一是主要的教堂墓地如同屋頂一樣往上斜,坡度很陡;再就是早年市鎮經歷過一個離奇的尼俗兩界腐化不堪的時期,由此有了這樣的順口溜:沙氏頓,地方好,給男人,三宗寶,啥個地方也比不了。這三宗寶指的是:按教堂墓地的地形上天國比從教堂的尖閣去還近;啤酒的供應比水還足;淫蕩的女人比忠實的妻子和貞潔的姑娘還多。據說中世紀之後,當地居民窮到了養不起牧師的程度,只好把教堂推倒,從此永遠取消了對上帝的集體禮拜;又因為他們做出這樣的事是出於不得已,於是每逢禮拜天下午就坐在小酒店的靠背椅上,一邊舉杯痛飲,一邊長籲短歎。足見那些年沙氏頓人不乏幽默感。

  沙氏頓另有一個特色——這卻是近代的——要歸功於它的地利。趕大篷車走江湖的、搭棚子推銷貨品的、開打靶場的,以及到處趕廟會集市做生意的行商遊販,一律到這地方歇腳,把它當成各行各業的宿營地。人們時常看見奇怪的野鳥翔集在高聳入雲的崖角上,暫時停在那兒,默默思考著究竟是飛往更遠的地方,還是按習慣的路線折回故地。而在這懸崖之鎮上,同時停著許許多多標著異鄉人姓名的大篷車,黃黃綠綠,呆頭呆腦,大氣不出,仿佛眼前景物變得太劇烈,嚇得它們連一步也沒法朝前挪了。它們通常在這地方過冬,來春再從舊路回去跑生意。

  某個下午四點鐘光景,裘德從距沙氏頓最近的火車站,平生第一次走上這天風浩浩、神秘莫測的地方;經過一番非常吃力的攀登,總算到達了絕頂,先經過這淩空矗立的市鎮的頭一排房子,接著就拖著步子走向小學校舍。時間太早,還沒放學,小學生的聲音嗡嗡的,有如一大群蚊子,他順著大教堂路往回走了幾步,端詳著命運為他在這世界上最愛的人安排的居家所在。校舍是石頭砌的,面積很大。門前有兩棵高大的山毛櫸,樹幹光潔,呈灰褐色。這類樹大抵長在白堊質高地上。他看得見直欞窗裡面窗臺上方小學生的腦殼,黑頭發、棕頭髮、淡黃頭髮都有。為了消磨時間,他就往下走到平地,這原是大教堂花園舊址。他此刻不由自主地興奮得心直跳。

  他不想在學生放學前進學校,所以一直呆在那兒;後來聽見了說話的琅琅童聲在空中蕩漾,只見女孩們穿著紅藍兩色上衣,外罩白圍巾,蹦蹦跳跳地走過三個世紀前尼庵堂主、住持、副住持、女執事和三十個女尼看破世情、修心養性的地方。待他往回走時,才明白等的時間太多,在最後一個學生離校之後,蘇也緊跟著到鎮上去了。整個下午費樂生都不在校,到沙津開教師會。

  裘德進了沒人的教室,坐下來。正在掃地的姑娘告訴他費樂生太太幾分鐘後就回來。離他不遠地方有架鋼琴——其實就是費樂生當年在馬利格林買的舊鋼琴,雖然到了下午這時已經昏暗,看不大清楚鍵,裘德還是乍著膽子試彈了彈,忍不住轉奏起上禮拜那麼感動他的那首讚美詩來。

  一個人影在他身後晃動,他原以為是那個拿笤帚的姑娘,也就沒注意,後來那個人走近了,把她的手輕輕放在他按低音鍵的手上。這壓上來的手小小的,似曾相識,於是他轉過身來。

  「往下彈吧。」蘇說。「我喜歡它。我在麥爾切斯特那陣子,學過這個曲子。進修學校的人時常彈它。」

  「我可不能在你面前獻醜啊!還是你給我彈吧。」

  「哦,呢——這我倒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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