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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5

  小學老師坐在他的簡樸住宅裡,住宅同校舍相連,兩者都是現代建築。他望著路對面的房子,他的教員蘇就住在那裡邊。蘇的工作安排很快定下來了。原來準備調到費樂生先生的小學的小先生不肯來,蘇暫時頂了這個缺。所有這類臨時性安排只能延續到女王陛下的督學下年度視察之後再做定奪。蘇要轉為常任教職須得經他批准才行。柏瑞和小姐在倫敦時候大概教7兩年書,雖然不久前辭掉了,但無論如何不好說她在教學方面全屬外行;費樂生認為留她長期擔任教職沒什麼困難;她跟他一塊兒工作才三四個禮拜,他就已經希望她繼續留下來。他發現她果真像裘德所形容的那樣聰明;哪個行業的老師傅不想把一個能叫他節省一半精力的徒弟留在身邊?

  那時候是八點半稍過點,他等在那兒是為看到她穿過大路到學校這邊來,這樣他好隨著她過去。八點四十分,她隨隨便便戴了頂輕便帽子,過了大路;他瞧著她,仿佛瞧著一件稀罕物。那早上她神采飛揚,容態絕塵,猶如為她自己發出的新的霞光所包圍,但是這同她的教學能力毫不相干。他隨後也到了學校;蘇要一直在教室另一頭照管她的學生,所以整天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絕對是個優秀教師。

  到晚上他要專門給蘇一個人上課,這也是他應盡的一項職責。依照有關法令規定,教者與學者如為不同性別,授課時應有一年高德劭的女性在座,云云。裡查·費樂生一想到這一條款居然用到他們身上,覺著太可笑了,因為他年紀比她大好多,足可以當她爸爸;個過他還是竭誠遵守規定,跟她一塊兒坐在屋裡時候,蘇的房東寡婦霍太太就在一邊,忙著自己的針線活兒。其實這個規定也無從規避,因為這房子只有一間起坐室。

  她計數時候——他們上的是算術課——有時候無意中抬頭看他一眼,帶著詢問意味的微笑,意思像表示他既然是老師,她腦子裡這會兒轉的東西,不管是對還是錯,他一定完全清楚。費樂生的心思實際上不在算術上,而是在她身上。按說他身為導師,這樣的心境未免反常,恐怕連他自己也覺著前所未有。她呢,也許知道他那會兒正琢磨她吧。

  他們這樣上課已經幾個禮拜,雖然很單調,可是他反而從中感到很大樂趣。恰好有一天學校收到了通知,要他們把學生帶到基督堂去參觀巡迴展覽,內容是耶路撒冷的模型。考慮到教育效果,每個學生只要交一便士就可以入場參觀。於是他們的學生按兩個一排,列隊前往。蘇在自己班旁邊走,拿著一把樸素的遮陽傘,小小的拇指勾著傘把子。費樂生穿著肥肥大大的長袍,跟在後邊,斯斯文文地甩著手杖。打她來了,他一直心神不定,左思右想的。那個下午,晴光烈日,塵土濛濛,進了展覽室一看,除了他們,沒幾個人。

  古城的模型高踞室中央,模型的主人,一副大善士的虔誠樣兒,拿著根指點用的小棍兒,繞著模型,給小傢伙指著,叫他們看念《聖經》時已經知道名字的區域和地方,摩利亞山呀、約沙法穀呀、錫安城呀、城牆城門呀;一個城門外頭有個像大墳頭的大土堆,大土堆上面有個又小又白的十字架。他說那地方就是髑髏地①。

  ①《再高,再高》是美國詩人朗費羅(1807—1882)的詩。《深夜裡歡聲雷動》是英國詩人拜倫(1788—1824)的長詩《恰爾德·哈洛德》第三章第二十一節首句,用做朗誦的題目。《大老鴰》是美國詩人和短篇小說作家愛倫·坡的詩,下引其中第八節兩句。

  「據我看,」蘇對老師說,她跟他都站在靠後的地方,「這個模型固然是精心造出來的,其實是個憑空想像的作品。有哪個人知道基督活著那會兒,耶路撒冷就是現在這個模樣?我敢說連這個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

  「這是先根據對這個城實地調查的結果,再參考經過合理推測畫出來的最好的地圖,這才打樣子把模型造出來的。」

  「我倒是覺著咱們老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地夠煩啦,」她說,「想想吧,咱們又不是猶太人的後人。乾脆說吧,那兒向來就沒出過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了不起的人物——雅典、羅馬、亞歷山大,還有別的古城,可都有啊。」

  「不過,我的親愛的姑娘,你可別忘了它對咱們意義多大呀!」

  她不言語了,因為她很容易給人壓下去;隨後她瞧見在團團圍住模型的孩子後邊有個穿白法蘭絨上衣的青年,聚精會神地仔細看著約沙法穀,身子躬得很低,所以他的臉差不多全讓橄欖山給擋住了。「瞧你表親裘德。」老師接下去說。「他可不會覺著咱們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地才煩呢。」

  「哎呀——我怎麼沒看出來是他呀!」她聲音又快又亮地喊了出來。「裘德呀——瞧你這個認真勁兒,鑽進去都出不來啦!」

  裘德從神遊中驚醒過來,瞧見了她。「哦——是蘇呀!」他說,一時不知怎麼好,心裡可又高興,臉刷地紅了。「這全是你的學生吧,沒錯兒!我看見學校都排在下午入場,所以我猜你們也要來。我看得人了迷,連在哪兒都忘啦。它多叫人緬懷聖世喲!我可以花上幾個鐘頭足足看個夠,可我就那麼幾分鐘,糟透啦!因為我這會兒就在這旁邊地方幹活呢。」

  「你這位表親可真聰明得厲害哪,她毫不留情地批評起模型啦。」費樂生說,口氣是好意的挪揄。「對它的正確性,她大表懷疑呢。」

  「不對,不對,費樂生先生,我不是——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討厭人家叫我聰明女孩什麼的——這類貨色大多接!」她帶著滿腹委屈回答他。「我的意思不過是——我也說不上來我什麼意思,反正你沒懂我意思就是啦!」

  「我可懂你的意思呢。」裘德熱呼呼地說(雖然他並不懂)。「我認為你蠻對呢。」

  「你真是好裘德喲——我就知道你信得過我啊!」她衝動地抓住他的手,帶著責怪的神氣看了老師一眼,就扭過身去對著裘德;她話聲帶顫,這是因為老師不過心平氣和地挪輸了一下,她就那麼放肆,不免覺著自己荒謬。她哪兒意識到,她就這一刹那感情流露競使兩顆心都愛她愛得接心刻骨,矢志不移;而又因如此,她又將如何沒完沒了地給他們的來日造成何等難解難分的衝突。

  那個模型的說教氣氛太濃,孩子們很快就膩煩了,下午稍晚一些時候,他們就全體整隊返回拉姆登,裘德也回去幹活。他目送穿著乾淨白罩衫和圍裙的小羊羔,由費樂生和蘇在旁保護,沿街往鄉下走去;由於他自己不得不置身於他們的生活進程之外,心裡充塞著十分難堪的失落感。費樂生已經邀請他於禮拜五晚上光臨做客,蘇也不上課。他滿口答應,屆時必來打擾。

  同時學生和老師正在回家路上走。第二天,費樂生在蘇上課時向黑板望去,不禁為他的發現大吃一驚,原來那上面有一幅用粉筆熟練地畫下來的耶路撒冷示意圖,所有的建築都標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我以為你對那個模型毫無興趣呢,再說你簡直沒怎麼看,對吧?」

  「我是沒怎麼看,」她說,「不過我記得它好多東西。」

  「你記得的比我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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