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二六


  恰好這時候可憐的姑婆來了一封信,她心神不定,焦慮重重,談到她以前為之深感苦惱的題目,也就是她非常擔心裘德意志不堅,免不了同他的表姊妹蘇·柏瑞和和她的家人發生瓜葛。蘇的父親回倫敦去了,不過姑娘還留在基督堂。令姑婆尤為反感的是,姑娘在一家所謂教會聖器店,充當什麼工藝師或設計師一類,那地方是個十足的偶像崇拜的溫床,毫無疑問,因為這樣的身份,她已經放棄了原來的信仰,就算沒當純粹的教皇派①,也是在裝腔作勢來套表演罷了(多喜·福來小姐隨風轉,是福音派)。

  ①受難十字架(苦像)和彌撒書屬天主教,烏木十字架和公禱書屬英國國教,其實相差不大。參看217頁注。

  裘德的職志在求知,神學的事不大在意,所以蘇在信仰方面可能有什麼傾向,對他並無影響,倒是這個有關她本人的線索令他大感興趣,樂不可支。等到他頭一回有空,他就照姑婆信裡的形容,滿心高興地一意去尋找那大略仿佛的鋪子。在一家他窺見裡面有位年輕姑娘坐在書桌旁邊,樣子叫人疑惑就是相片本人。他乍著膽子進了鋪子,買了點小東西之後故意賴著不走。鋪子似乎完全由婦女經營,品種有英國國教的圖書、文具紙張和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像配了座子的石膏小天使,嵌在哥特式鏡框裡的聖人像、跟受難十字架差不多一樣的烏木十字架、跟彌撒書差不到哪兒去的公禱書①。他不大好意思直看書桌邊的姑娘;她那麼俏麗,他才不相信她會成他的人呢。正好她跟櫃檯後面兩個年長些的婦女說話,聽得出來她的口音帶有他的口音的某些特點;不過經她一說,就顯得那麼柔和,那麼甜潤,可這到底是他一樣的口音啊。她這會兒忙什麼呢?她面前放著一塊鋅板,裁成三四英尺長的長卷狀,一面上了無光漆,她正在上面設計或裝飾一個詞,用的是國教教會經文常用的字體:

  ①阿裡路亞,又作哈裡路亞,本希伯來語,讚美或歌頌耶和華語。(《舊約》稱上帝為耶和華,亦本希伯來語。)

  阿裡路亞①

  ①聖公會即英國國教。

  「多甜美、多聖潔的基督徒行業啊,她就幹這個啊!」他心裡想。

  她人為什麼在那兒,現在一下子得到充分的說明了。她幹這類活的本事無疑是她當教會金屬鐫刻工的父親傳給她的。她這會兒製作的字母顯然是準備裝在聖壇上,以使虔誠的氣氛更為濃厚。

  他從鋪子出來。此時此地,他過去跟她說話不見得有什麼不便,不過這樣做未免把姑婆的囑咐完全撤到一邊了,未免不夠光明磊落,誠然她曾經蠻橫地支使過他,不過也是她把他帶大呀。她這會兒的確沒有管束他的權力了,也因為這樣反而勾起了令人感到悲哀的情感力量,從而使姑婆力爭此事決不可行的希望得到了支持。

  因此裘德當時沒做任何表示。眼下他還不準備鄭重其事地同她會面。另外還有原因使他不便這樣。他身穿粗布上裝,褲子上滿是塵汙,而她卻顯得那麼雅潔,以他這副樣子跟她邂逅,實在自慚形穢。他之所以不要跟費樂生先生晤面也是這個道理。很可能她稟賦家裡人一脈相承的對異性的嫌惡之心,特別是他一旦告訴她他曾經因為自己痛心的婚史而終於一輩子同一個與她同性別而她又決看不起的人拴在一起,她必定按照一個基督徒該做的那樣,對他不齒。

  所以他只從旁邊留心她,想到她人在那兒,心裡就喜歡。在他意識裡,她的生動鮮明的存在讓他不斷興奮。不過她終歸是個多多少少理想化了的人物,因而他開始在她身上編織的是個荒唐無稽的白日夢。

  過了兩三個禮拜,他同幾個工友一塊兒在古老街上權杖學院外邊,把一塊加工好的石頭從貨車上卸下,先抬過人行道,再舉上他們正在修復的護牆。各就各位之後,工頭說,「我一喊就舉啊!嗨——呵!」他們跟著喊起來。

  他剛往上舉,冷不防他表親正站在他胳膊肘緊邊上。她一隻腳往後一撤,稍等了一下,好讓擋路的東西先移開。她那明如秋水、內蘊深沉的雙眸注意看著他,目光裡融合著或者他仿佛覺得融合著敏慧和溫柔,而敏慧與溫柔再融入了神秘,就使眼睛的表情,還有嘴唇的表情,在她向同伴說話那一刻,顯得那麼有生氣,而且在看他時,不經意地把這有生氣的表情轉向他這邊。其實她看他,也不過像看他幹活時揚起的灰塵而已。

  她靠他如此之近,不禁使他深深感到刺激,以致發起抖來;出於羞怯的本能,他把臉轉過去了,免得她把他看清楚:既然她以前壓根兒沒見過他,所以他以為她要把他看清楚是無從說起的,再說她連他姓字名誰根本沒聽說過。他看得很明白,她雖然原先是個鄉下小姑娘,後來幾年在倫敦也還是少女,長大成人來到這地方,可是她已經出落得沒鄉下人的土氣了。

  她走了,他接著幹活,一邊心裡琢磨著她。她剛才那會兒對他的影響把他搞暈了,弄得他對她的體態和身材沒一點數。他能想得起來的是,她體型並不高大,而是輕盈、苗條,人們常說的優雅型。他所看到的無非這些。她外表不是雕像般嫺靜,動作帶有神經質的意味。她顧盼生光,氣韻生動,然而畫家不會說她大家風範或明豔照人。不過就是到這個程度已經令他大為驚奇了。拿他一比,她已經脫盡了他身上那樣的粗俗鄙陋。怪的是,他那家門一向生性乖戾、命途多舛,幾乎神人共棄,怎麼會出了這樣的鳳凰,直逼純美的高度,他想這該是倫敦陶冶之功吧。

  他長期受孤寂的封閉影響,搭上他把現在呆的地方詩化的結果,使他心中積蓄的感情此時如火如荼,也從這一刻起傾注到這個半是由幻覺造成的女性身上。他明知這樣跟信守姑婆的再三叮嚀背道而馳,可是很快他就沒法再克制同她結識的欲望了。

  他硬裝出來想念她完全是因為一個家門的關係,這是因為有種種不容置辯的理由由不得他再有別的想法,也不該再有別的想法。

  第一條理由就是他結過婚,有另外的想法,就是錯;第二條,就算環境睜隻眼閉隻眼,表親戀愛也于情於理不合;第三條,就算他是自由身,在他們這個家門裡,婚姻一向是令人傷痛的悲劇,而有血親關係的婚姻勢必使本已不堪的情況變本加厲,令人傷痛的悲劇就會變成令人恐怖的慘劇了。

  所以想來想去,他這方面只好本著親戚之間彼此共有的好感去想念蘇;從實際出發去關注她,把她當成一位值得引以為榮的人,值得相互交談的人,值得向她打招呼的人。以後呢,就成了接受她邀請去喝茶的人;在她身上用情切切要以願她事事遂心如意的親眷之情為限。如此這般,她可能成為他的慈心惠愛的天使,催他發憤圖強的力量,聖公會①禮拜堂的同契,溫良可親的摯友。

  ①黑門是座山峰,位於敘利亞與黎巴嫩交界處。黑門降甘露事見《舊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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