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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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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際生活問題,包括最起碼的吃飽肚子的問題,暫時驅散了裘德夜來鬼魂出沒的幻覺,迫使他不能不好好考慮眼前的迫切需要,高尚思想也只好束之高閣。他得馬上起床,想辦法找力氣活幹,很多老手藝人認為他們要幹只有這類活兒好幹。

  他帶著這個打算上了街,沒想到那會兒一個個學院心懷叵測地變掉了同情的面孔:有些神情據傲,自命不凡;有些陰森森,好比世家大族祖塋的墓穴冒到地上;所有石頭造的東西的神態都是粗野蠻橫。倒是偉大人物的魂靈一個不見了。

  他周圍數不清的建築都是由過世的匠人花了大力氣,憑著好手藝,才使設計的圖紙得以變為實物的,他看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用工匠和同道的眼光,而不是站在藝術家——批評家的角度。他仔細審視一件件造型,撫摸它們,因為他深知製作它們的始末,講得出來做的時候是難還是易,費工多還是費工少,胳膊累得酸還是工具用起來順手。

  夜晚看起來形態完美、合乎理想的東西,大白天一看就成了多多少少有缺陷的實在之物。他看得出來,那些年深日久的建築遭到了怎樣的虐害和淩辱。有幾件作品,其狀之慘不免令他心酸,而他每逢看到有感覺的活物受到殘害總有這樣的感受。它們曾同歲月、氣候和人進行過殊死的搏鬥,因此受了傷,破了相,傷痕累累,再也不是本來面目了。

  看著看著那些歷史紀錄的衰殘頹敗,他猛然想起自己沒有好好抓緊時間,利用這個上午按原來想好的目標去辦切實有用的事。他先得找活兒幹,有活兒幹才有日子過呀,但是大半個上午就這麼白白過去了。不過這地方既然到處是破破爛爛的石頭,那就不愁沒有大量的修舊換新的活兒給他這行人幹,他往這方面一想,就打起精神來了。原來在阿爾夫瑞頓時候,人家已經把這地方的石匠作坊的名字告訴他,他就向人打聽怎麼個走法,沒多會兒,他就聽見了熟悉的鏨石頭、磨石頭的聲音。

  作坊是個既整舊又成新的小小中心。先前他看見的石頭作品都是飽經歲月侵蝕殘損了的,這會兒在作坊裡又看見同它們一樣的整體逼真的仿造物,邊角分明,曲線圓活。它們給人的觀感是以散文形式表現的,而苔痕斑駁的學院牆壁所展示的則是古代的詩歌。在那些古董中間,有些當初簇簇新時候,也不妨以散文視之;它們以前無所事事,老是傻等著,熬到後來就具備詩意了。頂小的建築帶上詩意非常容易,不過就人而論,大多數可難得熬出來詩意。

  他要找掌班的,同時在花格窗、直欞窗、橫檔、柱身、尖塔、垛堞中間來回瀏覽。沒完工的活計還放在工作臺上,完了工的等著運走。它們以精確、數學意味的明快、光潔、嚴整為鮮明的特色,反觀原來創意所在的舊牆壁上,只剩下破碎的線條:曲線變異,精度蕩然,圖形走樣、層次失調。

  一刹那間裘德感受到一道啟示真理的光芒:眼前這石場不正是多少輩人心血集中的地方嗎?論價值,何嘗比高貴的學院裡備受尊崇的所謂學術研究有半分遜色,怎奈他那些陳舊觀點已經積重難返,所以對這樣的啟示也就失之交臂了。他以前的雇主曾為他大力舉薦,不論人家這會兒給他什麼活兒幹,他都會接下來,不過他接下來也還是當臨時過渡。這就是他身上表現出來的現代特有的內心擾攘。見異思遷的毛病。

  不但如此,他已經看明白這個作坊充其量無非是複製、修整和仿造;他猜想這種情形緣於當地的某些臨時需要。他這會兒還不理解中世紀精神如同煤堆裡一片羊齒植物的葉子,已經沒有生命了。而與此不同的發展正在他置身其中的世界成熟,哥特式建築藝術以及與之相關的東西沒了立足之地。對於他以誠敬之心虔信不渝的那麼多玩意兒,當代邏輯與想像懷有勢不兩立的仇恨,而他到這會兒還沒摸到一點門徑呢。

  既然他還不能一下子就在這個作坊找到活兒幹,他也就出來了,這時卻想到那位表親。就算他不是情動於中吧,也算得興之所趨,他似乎默默感知她就在什麼切近的地方。他多想得到她那張漂亮相片啊!最後他還是寫信給姑婆,懇求她把相片寄來。她答應是答應了,不過附帶一個要求:他萬萬不可去看望姑娘和她的親屬,免得把人家擾得雞犬不寧。裘德為人本來敬老愛幼到了可笑的程度,這一回他可沒答應。他把相片放在壁爐擱板上,親了它(他也說不出道理),心裡覺著自在多了。她仿佛在那兒朝下看,張羅著他用茶點。這件事跟他對這個有活力的城市的感情對上了,真是叫人打心眼兒裡高興啊。

  還有老師沒見到哪——他這會兒大概成了受人尊敬的教區牧師吧,不過眼下他還不宜去尋訪這位有身份的人物。他樣子多粗魯不文,難登大雅之堂啊,何況他日子還過得朝不保夕呢,所以他還是一個人寂寞獨處。儘管周圍人來人往,其實他等於一個人沒看見。既然他沒跟當地活躍的生活打成一片,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也就不存在。但是花格窗上的聖哲和先知。畫廊中的肖像、全身雕像、胸像、噴水獸頭、壁架上的頭像,很像跟他呼吸著同樣空氣。他也跟初來乍到某個往事歷久不磨的地方那樣,老聽它喋喋不休地訴說過去。然而當地住慣了的老百姓根本不拿它當回事兒,甚至不信它說的那一套。

  有好多天,他反正閑看沒事,一走過那些學院,就到裡邊的回廊和四方院轉悠,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就像棒槌敲那麼爽脆,不禁為之驚奇。所謂基督堂「情結」越來越深入,泱肌泌髓,以至於後來他對那些建築的物質方面、歷史方面和工藝方面瞭解之深,恐怕裡面住的人沒哪個比得上。

  到了這時候,他才感到自己腳踏實地置身於熱烈嚮往的地方,同時他也恍然大悟,他的熱忱傾注的目標離他實在太遠了。就是那麼一堵牆,就把他跟那些快樂、年輕的同代人完全隔開了,而他同他們過著的精神生活卻初無二致。那些人自晨至夕,整天价別無所事,就是廣讀,約取,深研,明辨。就那麼一堵牆啊——可又是怎樣一堵牆啊!

  每一天,每一個鐘頭,他為找活幹奔走的時候,他也看到他們來來往往,同他們摩肩而過,聽見他們說話,注意他們的舉動。因為他來這地方之前經過長期不懈的準備,所以他們中間一些思想較為豐富的人的談話內容在他是耳熟能詳,尤其是思想上同他如出一轍。然而他同他們相距之遙好比他是在地球另一極。這倒也是理所當然啊。他是個穿白大褂、衣服褶子裡淨是石粉的青年工人嘛。他們從他旁邊過去,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聽他說什麼。他好像一塊玻璃,他們就像透過玻璃瞧那一邊的熟人。不論他怎麼看待他們,反正他們看他真正是目中無人。然而他以往幻想過他一到這地方,就會跟他們的生活密切接觸呢。

  不過前程總還是在望啊。要是他運氣好,找到份美差,他一定忍受難以避免的磨難,決不氣餒。他感謝上帝賜他以結實的身體和充沛的精力,隨之鼓起了勇氣。眼下固然對什麼都望門興歎,包括學院在內,但是也許有那麼一天,他就能升堂入室。就說那些大放光明、領袖群倫的學問宮殿吧,遲早有一天他會在那兒臨窗俯瞰人間。

  他後來果真收到石作的通知,說有個位子等他去。這讓他頭一回覺著心強氣旺,所以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個要求。

  他白天幹了整天活,晚上還用大半夜讀書,滿腔熱忱,悉力以赴去追求他的事業,要不是他年輕力壯,要這樣撐下去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先花四先令六便士買了盞帶罩子的燈,這樣燈光就足了,又買了筆紙和必不可少的書籍。他又把屋裡全部家具挪了地方(其實他活動和睡覺就那麼一間),用繩子在牆兩頭拉起來,上面搭上簾子,一間隔成了兩間,還在窗戶上掛起厚簾子,晚上誰也看不見他犧牲睡眠,坐下來,攤開書看。房東太太對他屋裡的挪動大惑不解。

  他以前為成家租房子,置家具,弄得窘迫不堪,到後來妻子遠走高飛,那些東西,也就一風吹了。從那回鹵莽行事、倒了大黴之後,他壓根兒沒存過一個子兒,這會兒開始拿工錢了,非得省吃儉用不可。為買一兩本書,竟然到了不能舉火的地步。到了夜裡,陰冷的空氣從草場那邊襲來,他就把大衣穿上,戴上帽子和毛手套,端坐在燈前。

  他打窗戶那兒望得見大教堂的塔尖,還有那個雙曲拱穹頂,城市大鐘在它下面發出宏大聲響。走到樓梯平臺,還能一瞥河邊學院的高塔樓,它的鐘樓高官以及高尖塔。每當他對前途的信念發生動搖,他就把這些眼前物當成刺激劑。

  他也跟所有憑一股子熱勁兒辦事的人一樣,不去深究如何按部就班去處理細節問題。他固然偶爾也在無意中瞭解到普通處世之道,但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對自己說,就眼前而論,他考慮要辦的事就是做好存錢和積累知識這兩項準備,靜待有朝一日能拜受機緣之賜,讓他這樣的人成為大學學子。「因為智慧護庇人,好像銀錢護庇人一樣,惟獨智慧能保全智慧人的生命。」①他現在全神貫注在自己的願望上,以致勻不出心思來仔細掂量一下這願望究竟有幾分實現的可能。

  ①教皇派一詞是對天主教徒的貶稱。英國人一般信英國國教,反對天主教。多喜·福來是福音派,她疑心蘇是儀式派。前者屬英國國教的低教派,後者屬高教派,重儀式,接近天主教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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