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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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當下就實行了。他到達縱覽景色的地方還不算晚,剛過了黃昏時分;不過東北方上空已經完全暗下來,加上從同一方向吹過來的一陣風,此時此刻也真夠暗了。功夫不負苦心人哪;可惜他所看到的不是一行行燈光,像他期望的那樣;沒有一盞燈光灼然可辨,極目所至,只有一片光暈或是閃亮的薄霧在黑暗的夜空中籠罩著那地方,使燈光和城市顯得離他只有一英里左右。 他仔細琢磨起來:在這片亮光中間,老師究竟住在什麼地方——他到現在也沒跟馬利格林哪個人聯絡過,對那兒的人來說,他就跟死了一樣。他好像看見費樂生先生正在亮光中悠然自得地散步,好比是尼布甲尼撒的窯裡燒不死的人裡頭的一個。① ①《舊約·創世記》中說,諾亞後裔東遷後造巴別城和塔,上帝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彼此語言不通。「巴別」即變亂之意。 他以前就聽說過微風按一小時十英里速度吹拂;他這樣一想,就面朝東北,張開嘴,在風中大口呼吸,如飲瓊漿。 「你啊,」他滿懷柔情向風傾訴,「一兩個鐘頭之前,你還在基督堂哪,你飄過長街,繞著風信旗轉悠,輕輕撫摸費樂生先生的臉,讓他呼吸過,你這會兒上這兒來啦,讓我呼吸啦——你啊,就是這樣啊。」 突然間,隨著風吹,好像有什麼信息向他傳過來了——從那兒,好像由住在那兒的某個精靈把信息傳過來了。對啦,那是鐘聲,是那座城市的聲音,輕微而悅耳,向他發出了呼喚:「我們這兒多快活啊!」 他心騖神馳,看人了迷,到了渾然忘我的地步,幸虧像夢中一樣一陣極力掙扎,才清醒過來。只見離他站的高岡下面幾碼遠的地方,冒出一隊車馬,它們是從極其陡峻的坡子底下,在曲裡拐彎的路上轉了半個鐘頭,才到這地方的。馬車拉的是煤,是高地絕不可少的燃料,也只有靠這條路才好運進去。隨車的有車把式,還有個夥計跟男孩兒。那孩子直往前端一塊大石頭,要用它頂住一個車輪,好讓喘吁吁的畜牲多歇息一陣子。兩個運貨的打煤堆裡取出個大肚子酒瓶,輪流喝起來。 那兩人都上了年紀,說話聲音聽著挺和氣的。裘德就走過去,跟他們搭話,打聽他們是不是從基督堂來的。 「沒影兒的事,怎麼好帶這樣的貨去!」他們說。 「我是說那邊兒的那個。」他對基督堂一往情深,如同年輕的戀人暗自提起意中人名字時候,深恐再說一遍就唐突伊人似的。他指著半天空的燈光,不過他們的老花眼看不大清楚。 「是嘍,東北邊兒上是有個地方,仿佛比別處亮點,我先例沒注意呢,不錯,就是基督堂啦。」 裘德腋下本來夾著一本小本子故事書,留著天黑之前在路上看,這會兒滑到了地上。車把式在他把書揀起來抹抹好的時候,直盯著看他。 「哎,小子,」他認真地說,「你要是想念他們念的書,可先得想法子換個腦筋才行哪。」 「幹嗎呀?」裘德問。 「哎,咱們這號人懂得的東西,他們向來是正眼不看哪。」車把式接著往下說,借此消磨消磨時間。「只有巴別塔那個時代的外國話才用得上哪,那會兒連兩家說一樣話的都沒有①。他們念那種東西就跟夜鷹扇翅膀一樣快。那兒到處是學問——沒別的,除了學問還是學問,還不算宗教,可那也是學問呀,反正我根本就不懂。是嘍,是個思想純得很的地方嘍。可別怪,到夜裡,街上一樣有壞娘兒們轉悠呢。我看你也知道他們那邊造就辦教的吧?好比菜地種蘿蔔。雖說他們得花上——多少年呀,鮑勃?——五年,才把一個整天啥事沒幹、蠢頭蠢腦的傢伙變成一個滿臉正經、沒邪念頭的講道的,可他們還是非這麼幹不行,只要幹得成就幹嘛,再說還得把他打磨一番,讓他樣兒又文雅又能幹,夠得上要當的那號人,然後就讓他出師啦,臉拉得老長老長的,黑袍子黑背心也是老長老長的,戴著出家人的領子跟帽子,跟《聖經》裡那些人穿戴得沒兩樣,這一來連他媽也認不得這傢伙啦……哪,這就是他們做的生意,反正誰都得有自個兒的生意嘛。」 ①「知識之樹」是指伊甸園中分別善惡的樹,見《舊約·創世記》。 「可你居然知道——」 「別打岔,孩子,大人說話,不許打岔。鮑勃,把前頭馬往邊兒上拉拉,什麼東西過來啦。你可要注意,我要講講學院生活啦。他們過的日子才高尚呢,這沒什麼好議論的,不過我本人不大瞧得起他們。要是說咱們是身子站在這高處,那他們就是思想站在高處——十足的思想高尚的人嘛,這可沒什麼好懷疑的。他們裡頭有些人只要把腦子裡的東西說出來,一掙就好幾百呢。還有些傢伙,年輕力壯,賺的錢跟銀盃裡盛的一樣多呀。要說音樂嘛,基督堂到處有刮刮叫的音樂。你信教也好,不信教也好,可你免不了也跟大夥兒一塊兒唱那家喻戶曉的調子。那兒有條街——是條主要街道——世界難有其匹哪。我自間知道點基督堂的名堂就是了。」 這時候馬匹歇過來了,重新駕好轅。裘德最後一次懷著敬畏的心情,向遠處的光暈望了一回,然後傍著那位消息極為靈通的朋友一塊兒離開了,那人路上也沒拒絕再跟裘德聊聊那座城市——它的塔樓、會堂和教堂。運貨馬車到了岔路口,裘德因為車把式給他講了那麼多,對他千恩萬謝,還說但願他自己也能像他一樣說基督堂,哪怕能講出一半也就行了。 「我這也不過偶爾聽說的。」車把式說,沒一點自吹自擂的樣子。「那兒我壓根兒沒去過,跟你一樣,不過我東聽點,西聽點,也就知道個大概啦。你愛聽,這就挺好嘛。我這人到處闖蕩,跟社會上哪個路道的都有來往,就算不想聽也聽了。我一個朋友年輕力壯那陣子,常在基督堂的權杖旅館擦皮鞋,哎哎,他上了年紀以後,我待他就跟親哥兒倆一樣哪。」 裘德一個人繼續往家走,一路上仔細想個沒完,這一來反倒一點顧不上害怕了。他一直心嚮往之的是一個身心得以完全托庇,精神得以信守不渝的對象——一個他自以為令人崇敬的地方。如果他能在那座城市找到這樣的地方,那他究竟是去得成呢,還是去不成?在那兒,用不著害怕莊稼漢的驕橫,用不著害怕有人對他橫加阻撓,用不著害怕別人譏笑嘲罵,他能不能像他以前聽說的古人那樣,靜觀慎守,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到一項偉大事業中呢?正如一刻鐘前他凝視著的光暈對他的眼睛發生的作用,這會兒摸黑趕路,那地方對他的心靈也有了啟示。 「那是光明之城。」他自言自語。 「知識之樹①在那兒生長。」他往前走了幾步又說。 ①舊制英幣一幾尼換二十七個先令。 「那兒既造就也延攬學問精深的人類導師。」 「你可以叫它是由學問和宗教守護的城堡。」 說過這個比喻,他沉默良久,然後說出了一句: 「那是個對我完全合適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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