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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1)


  這是一個愉快的傍晚,全身只有一個感覺,每一個毛孔中都浸潤著喜悅。我在大自然裡以奇異的自由姿態來去,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我只穿襯衫,沿著硬石的湖岸走,天氣雖然寒冷,多雲又多鳳,也沒有特別分心的事,那時天氣對我異常地合適。牛蛙鳴叫,邀來黑夜,夜鷹的樂音乘著吹起漣漪的風從湖上傳來。搖曳的赤楊和白楊,激起我的情感使我幾乎不能呼吸了;然而像湖水一樣,我的寧靜只有漣漪而沒有激蕩。和如鏡的湖面一樣,晚風吹起來的微波是談不上什麼風暴的。

  雖然天色黑了,風還在森林中吹著,咆哮著,波浪還在拍岸,某一些動物還在用它們的樂音催眠著另外的那些,寧靜不可能是絕對的。最兇狠的野獸並沒有寧靜,現在正找尋它們的犧牲品;狐狸,臭鼬,兔子,也正漫遊在原野上,在森林中,它們卻沒有恐懼,它們是大自然的看守者——是連接一個個生氣勃勃的白晝的鏈環。等我口到家裡,發現已有訪客來過,他們還留下了名片呢,不是一束花,便是一個常春樹的花環,或用鉛筆寫在黃色的胡桃葉或者木片上的一個名字。

  不常進入森林的人常把森林中的小玩意兒一路上拿在手裡玩,有時故意,有時偶然,把它們留下了。有一位剝下了柳樹皮,做成一個戒指,丟在我桌上。在我出門時有沒有客人來過,我總能知道,不是樹枝或青草彎倒,便是有了鞋印,一般說,從他們留下的微小痕跡裡我還可以猜出他們的年齡、性別和性格;有的掉下了花朵,有的抓來一把草,又扔掉,甚至還有一直帶到半英里外的鐵路邊才扔下的呢;有時,雪茄煙或煙斗味道還殘留不散。常常我還能從煙斗的香味注意到六十杆之外公路上行經的一個旅行者。

  我們周圍的空間該說是很大的了。我們不能一探手就觸及地平線。蓊郁的森林或湖沼並不就在我的門口,中間總還有著一塊我們熟悉而且由我們使用的空地,多少整理過了,還圍了點籬笆,它仿佛是從大自然的手裡被奪取得來的。為了什麼理由,我要有這麼大的範圍和規模,好多平方英里的沒有人跡的森林,遭人類遺棄而為我所私有了呢?最接近我的鄰居在一英里外,看不到什麼房子,除非登上那半裡之外的小山山頂去瞭望,才能望見一點兒房屋。

  我的地平線全給森林包圍起來,專供我自個享受,極目遠望只能望見那在湖的一端經過的鐵路和在湖的另一端沿著山林的公路邊上的籬笆。大體說來,我居住的地方,寂寞得跟生活在大草原上一樣。在這裡離新英格蘭也像離亞洲和非洲一樣遙遠。可以說,我有我自己的太陽、月亮和星星,我有一個完全屬￿我自己的小世界。從沒有一個人在晚上經過我的屋子,或叩我的門,我仿佛是人類中的第一個人或最後一個人,除非在春天裡,隔了很長久的時候,有人從村裡來釣鰵魚——在瓦爾登湖中,很顯然他們能釣到的只是他們自己的多種多樣的性格,而鉤子只能鉤到黑夜而已——他們立刻都撤走了,常常是魚簍很輕地撤退的,又把「世界留給黑夜和我」,而黑夜的核心是從沒有被任何人類的鄰舍污染過的。我相信,人們通常還都有點兒害怕黑暗,雖然妖巫都給吊死了,基督教和蠟燭火也都已經介紹過來。

  然而我有時經歷到,在任何大自然的事物中,都能找出最甜蜜溫柔,最天真和鼓舞人的伴侶,即使是對於憤世嫉俗的可憐人和最最憂慢的人也一樣。只要生活在大自然之間而還有五官的話,便不可能有很陰鬱的憂慮。對於健全而無邪的耳朵,暴風雨還真是伊奧勒斯的音樂呢。什麼也不能正當地迫使單純而勇敢的人產生庸俗的傷感。當我享受著四季的友愛時,我相信,任什麼也不能使生活成為我沉重的負擔。

  今天佳雨灑在我的豆子上,使我在屋裡待了整天,這雨既不使我沮喪,也不使我抑鬱,對於我可是好得很呢。雖然它使我不能夠鋤地,但比我鋤地更有價值。如果雨下得太久,使地裡的種予,低地的土豆爛掉,它對高地的草還是有好處的,既然它對高地的草很好,它對我也是很好的了。有時,我把自己和別人作比較,好像我比別人更得諸神的寵愛,比我應得的似乎還多呢;好像我有一張證書和保單在他們手上,別人卻沒有,因此我受到了特別的引導和保護。我並沒有自稱自贊,可是如果可能的話,倒是他們稱讚了我。我從不覺得寂寞,也一點不受寂寞之感的壓迫,只有一次,在我進了森林數星期後,我懷疑了一個小時,不知寧靜而健康的生活是否應當有些近鄰,獨處似乎不很愉快。

  同時,我卻覺得我的情緒有些失常了,但我似乎也預知我會恢復到正常的。當這些思想佔據我的時候,溫和的雨絲飄酒下來,我突然感覺到能跟大自然做伴是力矚此甜蜜如此受惠,就在這滴答滴答的雨聲中,我屋子周圍的每一個聲音和景象都有著無窮盡無邊際的友愛,一下子這個支持我的氣氛把我想像中的有鄰居方便一點的思潮壓下去了,從此之後,我就沒有再想到過鄰居這口事。每一支小小松針都富於同情心地脹大起來,成了我的朋友。我明顯地感到這裡存在著我的同類,雖然我是在一般所謂淒慘荒涼的處境中,然則那最接近於我的血統,並最富於人性的卻並不是一個人或一個村民,從今後再也不會有什麼地方會使我覺得陌生的了。

  「不合宜的哀動消蝕悲哀;

  在生者的大地上,他們的日子很短,

  托斯卡爾的美麗的女兒啊。」

  我的最愉快的若干時光在於春秋兩季的長時間暴風雨當中,這弄得我上午下午都被禁閉在室內,只有不停止的大雨和咆哮安慰著我;我從微明的早起就進入了漫長的黃昏,其間有許多思想紮下了根,並發展了它們自己。在那種來自東北的傾盆大雨中,村中那些房屋都受到了考驗,女傭人都已經拎了水桶和拖把,在大門口阻止洪水侵入,我坐在我小屋子的門後,只有這一道門,卻很欣賞它給予我的保護。

  在一次雷陣雨中,曾有一道閃電擊中湖對岸的一株蒼松,從上到下,劃出一個一英寸,或者不止一英寸深,四五英寸寬,很明顯的螺旋形的深槽,就好像你在一根手杖上刻的槽一樣。那天我又經過了它,一抬頭看到這一個痕跡,真是驚歎不已,那是八年以前,一個可怕的、不可抗拒的雷霆留下的痕跡,現在卻比以前更為清晰。人們常常對我說,「我想你在那兒住著,一定很寂寞,總是想要跟人們接近一下的吧,特別在下雨下雪的日子和夜晚。」我喉嚨癢癢的直想這樣口答——我們居住的整個地球,在宇宙之中不過是一個小點。那邊一顆星星,我們的天文儀器還無法測量出它有多麼大呢,你想想它上面的兩個相距最遠的居民又能有多遠的距離呢?我怎會覺得寂寞?我們的地球難道不在銀河之中?在我看來,你提出的似乎是最不重要的問題。

  怎樣一種空間才能把人和人群隔開而使人感到寂寞呢?我已經發現了,無論兩條腿怎樣努力也不能使兩顆心靈更形接近。我們最願意和誰緊鄰而居呢?人並不是都喜歡車站哪,郵局哪,酒吧間哪,會場哪,學校哪,雜貨店哪,烽火山哪,五點區哪,雖然在那裡人們常常相聚,人們倒是更願意接近那生命的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在我們的經驗中,我們時常感到有這麼個需要,好像水邊的楊柳,一定向了有水的方向伸展它的根。人的性格不同,所以需要也很不相同,可是一個聰明人必需在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那裡挖掘他的地窖……

  有一個晚上在走向瓦爾登湖的路上,我趕上了一個市民同胞,他已經積蓄了所謂的「一筆很可觀的產業」,雖然我從沒有好好地看到過它,那晚上他趕著一對牛上市場去,他間我,我是怎麼想出來的,寧肯拋棄這麼多人生的樂趣?我口答說,我確信我很喜歡我這樣的生活;我不是開玩笑。便這樣,我回家,上床睡了,讓他在黑夜泥濘之中走路走到布賴頓去——或者說,走到光亮城裡去——大概要到天亮的時候才能走到那裡。

  對一個死者說來,任何覺醒的,或者復活的景象,都使一切時間與地點變得無足輕重。可能發生這種情形的地方都是一樣的,對我們的感官是有不可言喻的歡樂的。可是我們大部分人只讓外表上的、很短暫的事情成為我們所從事的工作。事實上,這些是使我們分心的原因。最接近萬物的乃是創造一切的一股力量。其次靠近我們的宇宙法則在不停地發生作用。再其次靠近我們的,不是我們雇用的匠人,雖然我們歡喜和他們談談說說,而是那個大匠,我們自己就是他創造的作品。

  「神鬼之為德,其盛矣乎。」

  「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

  「使天下之人,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我們是一個實驗的材料,但我對這個實驗很感興趣。在這樣的情況下,難道我們不能夠有一會兒離開我們的充滿了是非的社會——只讓我們自己的思想來鼓舞我們?孔子說得好,「德不孤,必有鄰。」

  有了思想,我們可以在清醒的狀態下,歡喜若狂。只要我們的心靈有意識地努力,我們就可以高高地超乎任何行為及其後果之上;一切好事壞事,就像奔流一樣,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們並不是完全都給糾纏在大自然之內的。我可以是急流中一片浮木,也可以是從空中望著塵寰的因陀羅。看戲很可能感動了我;而另一方面,和我生命更加攸關的事件卻可能不感動我。我只知道我自己是作為一個人而存在的;可以說我是反映我思想感情的一個舞臺面,我多少有著雙重人格,因此我能夠遠遠地看自己猶如看別人一樣。

  不論我有如何強烈的經驗,我總能意識到我的一部分在從旁批評我,好像它不是我的一部分,只是一個旁觀者,並不分擔我的經驗,而是注意到它:正如他並不是你,他也不能是我。等到人生的戲演完,很可能是出悲劇,觀眾就自己走了。關於這第二重人格,這自然是虛構的,只是想像力的創造。但有時這雙重人格很容易使別人難於和我們作鄰居,交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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