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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2)


  夏天和冬天,火車頭的汽笛穿透了我的林子,好像農家的院子上面飛過的一頭老鷹的尖叫聲,通知我有許多焦躁不安的城市商人已經到了這個市鎮的圈子裡,或者是從另一個方向來到一些村中行商。它們是在同一個地平線上的,它們彼此發出警告,要別個在軌道上讓開,呼喚之聲有時候兩個村鎮都能聽到。鄉村啊,這裡送來了你的雜貨了;鄉下人啊,你們的食糧!沒有任何人能夠獨立地生活,敢於對它們道半個「不」字。

  於是鄉下人的汽笛長嘯了,這裡是你們給它們的代價!像長長的攻城槌般的木料以一小時二十英里的速度,沖向我們的城牆,還有許多的椅子,城圈以內所有負擔沉重的人現在有得坐了。鄉村用這樣巨大的木材的禮貌給城市送去了坐椅。所有印第安山間的越橘全部給采下來,所有的雪球漿果也都裝進城來了。棉花上來了,紡織品下去了:絲上來了,羊毛下去了,書本上來了,可是著作書本的智力降低了。

  當我遇見那火車頭,帶了它的一列車廂,像行星運轉似的移動前進——或者說,像一顆掃帚星,因為既然那軌道不像一個會轉回來的曲線,看到它的人也就不知道在這樣的速度下,向這個方向馳去的火車,會不會再回到這軌道上來——水蒸汽像一面旗幟,形成金銀色的煙圈飄浮在後面,好像我看到過的高高在天空中的一團團絨毛般的白雲,一大塊一大塊地展開,並放下豪光來——好像這位旅行著的怪神,吐出了雲霞,快要把夕陽映照著的天空作它的列車的號衣;那時我聽到鐵馬吼聲如雷,使山谷都響起回聲,它的腳步踩得土地震動,它的鼻孔噴著火和黑煙(我不知道在新的神話中,人們會收進怎樣的飛馬或火龍),看來好像大地終於有了一個配得上住在地球上的新的種族了。如果這一切確實像表面上看來的那樣,人類控制了元素,使之服務于高貴的目標,那該多好!如果火車頭上的雲真是在創英雄業績時所冒的汗,蒸汽就跟飄浮在農田上空的雲一樣有益,那末,元素和大自然自己都會樂意為人類服務,當人類的護衛者了。

  我眺望那早車時的心情,跟我眺望日出時的一樣,日出也不見得比早車更準時。火車奔向波士頓,成串的雲在它後面拉長,越升越高,升上了天,片刻間把太陽遮住,把我遠處的田野蔭蔽了。這一串雲是天上的列車,旁邊那擁抱土地的小車輛,相形之下,只是一支標槍的倒鉤了。在這冬天的早晨,鐵馬的禦者起身極早,在群山間的星光底下喂草駕挽。它這麼早升了火,給它內熱,以便它起程趕路。

  要是這事既能這樣早開始,又能這樣無害,那才好啦!積雪深深時,它給穿上了雪鞋,用了一個巨大的鐵犁,從群山中開出條路來,直到海邊,而車輛像一個溝中播種器,把所有焦灼的人們和浮華的商品,當作種子飛撒在田野中。一整天,這火駒飛過田園,停下時,只為了它主人要休息。就是半夜裡,我也常常給它的步伐和兇惡的哼哈聲吵醒;在遠處山谷的僻隱森林中,它碰到了冰雪的封鎖;要在曉星底下它才能進馬廄。

  可是既不休息,也不打盹,它立刻又上路旅行去了。有時,在黃昏中,我聽到它在馬廄裡,放出了這一天的剩餘力氣,使它的神經平靜下來,臟腑和腦袋也冷靜了,可以打幾個小時的鋼鐵的瞌睡。如果這事業,這樣曠日持久和不知疲乏,又能這樣英勇不屈而威風凜凜,那才好呵!

  市鎮的僻處,人跡罕到的森林,從前只在白天裡獵人進入過,現在卻在黑夜中,有光輝燦爛的客廳飛突而去。居住在裡面的人卻一無所知;此一刻它還靠在一個村鎮或大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晝的車站月臺上,一些社交界人士正聚集在那裡,而下一刻已經在鬱沉的沼澤地帶,把貓頭鷹和狐狸都嚇跑了。列車的出站到站現在成了林中每一天的大事了。

  它們這樣遵守時間地來來去去,而它們的汽笛聲老遠都聽到,農夫們可以根據它來校正鐘錶,於是一個管理嚴密的機構調整了整個國家的時間。自從發明了火車,人類不是更能遵守時間了嗎?在火車站上,比起以前在驛車站來,他們不是說話更快,思想不也是更敏捷了嗎?火車站的氣氛,好像是通上了電流似的。對於它創造的奇跡,我感到驚異;我有一些鄰居,我本來會斬釘截鐵他說他們不會乘這麼快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頓去的,現在只要鐘聲一響,他們就已經在月臺上了。「火車式」作風,現在成為流行的口頭禪;由任何有影響的機構經常提出,離開火車軌道的真心誠意的警告,那是一定要聽的。

  這件事既不能停下車來宣讀法律作為警告,也不能向群眾朝天開槍。我們已經創造了一個命運,一個Atropos,這永遠也不會改變。(讓這做你的火車頭的名稱。)人們看一看廣告就知道幾點幾十分,有幾支箭要向羅盤上的哪幾個方向射出;它從不干涉別人的事,在另一條軌道上,孩子們還乘坐了它去上學呢。我們因此生活得更穩定了。我們都受了教育,可以做退爾的兒子,然而空中充滿了不可見的箭矢。除了你自己的道路之外,條條路都是宿命的道路。那末,走你自己的路吧。

  使我欽佩於商業的,乃是它的進取心和勇敢。它並不拱手向朱庇特大神祈禱。我看到商人們每天做他們的生意,多少都是勇敢而且滿足的,比他們自己所想的局面更大,也許還比他們自己計劃了的更有成就。在布埃納維斯塔的火線上,能站立半小時的英雄,我倒不覺得怎樣,我還是比較佩服那些在鏟雪機裡過冬,堅定而又愉快的人們;他們不但具有連拿破崙也認為最難得的早上三點鐘的作戰勇氣,他們不但到這樣的時刻了都還不休息,而且還要在暴風雪睡著了之後他們才去睡,要在他們的鐵馬的筋骨都凍僵了之後他們才躺下。

  在特大風雪的黎明,風雪還在吹刮,凍結著人類的血液呢,我聽到他們的火車頭的被蒙住了的鐘聲,從那道霧濛濛的凍結了的呼吸中傳來,宣告列車來了,並未誤點,毫不理睬新英格蘭的東北風雪的否決權,我看到那鏟雪者,全身雪花和冰霜,眼睛直瞅著它的彎形鐵片,而給鐵片翻起來的並不僅僅是雛菊和田鼠洞,還有像內華達山上的岩石,那些在宇宙外表占了一個位置的一切東西。

  商業是出乎意料地自信的,莊重的,靈敏的,進取的,而且不知疲勞的。它的一些方式都很自然,許多幻想的事業和感傷的試驗都不能跟它相提並論,因此它有獨到的成功。一列貨車在我旁邊經過之後,我感到清新,氣概非凡了,我聞到了一些商品的味道,從長碼頭到卻姆潑蘭湖的一路上,商品都散發出味道來,使我聯想到了外國、珊瑚礁、印度洋、熱帶氣候和地球之大。

  我看到一些棕櫚葉,到明年夏天,有多少新英格蘭的亞麻色的頭髮上都要戴上它的,我又看到馬尼拉的麻、椰子殼、舊繩索、黃麻袋、廢鐵和鏽釘,這時候我更覺得自己是一個世界公民了。一車子的破帆,造成了紙,印成了書,讀起來一定是更易懂、更有趣。誰能夠像這些破帆這樣把它們經歷驚風駭浪的歷史,生動地描繪下來呢?它們本身就是不需要校閱的校樣。經過這裡的是緬因森林中的木料,上次水漲時沒有紮排到海裡去,因為運出去或者鋸開的那些木料的關係,每一千根漲了四元,洋松啊,針樅啊,杉木啊——頭等,二等,三等,四等,不久前還是同一個質量的林木,搖曳在熊、麋鹿和馴鹿之上。

  其次隆隆地經過了湯麥斯東石灰,頭等貨色,要運到很遠的山區去,才卸下來的。至於這一袋袋的破布,各種顏色,各種質料,真是棉織品和細麻布的最悲慘的下場,衣服的最後結局——再沒有人去稱讚它們的圖案了,除非是在密爾沃基市,這些光耀的衣服質料,英國、法國、美國的印花布,方格布,薄紗等等——卻是從富有的,貧賤的,各方面去搜集攏來的破布頭,將要變成一色的,或僅有不同深淺的紙張,說不定在紙張上會寫出一些真實生活的故事,上流社會下等社會的都有,都是根據事實寫的!

  這一輛緊閉的篷車散發出鹹魚味,強烈的新英格蘭的商業味道,使我聯想到大河岸和漁業了。誰沒有見過一條鹹魚呢?全部都是為我們這個世界而醃了的,再沒有什麼東西能使它變壞了,它教一些堅韌不拔的聖人都自慚不如哩。有了鹹魚,你可以掃街,你可以鋪街道,你可以劈開引火柴,躲在鹹魚後面,驢馬隊的夫子和他的貨物也可以避太陽,避風雨了——正如一個康科德的商人實行過的,商人可以在新店開張時把鹹魚掛在門上當招牌,一直到最後老主顧都沒法說出它究竟是動物呢,還是植物或礦物時,它還是白得像雪花,如果你把它放在鍋裡燒開,依然還是一條美味的鹹魚,可供星期六晚上的宴會。

  其次是西班牙的皮革,尾巴還那樣扭轉,還保留著當它們在西班牙本土的草原上疾馳時的仰角——足見是很頑固的典型,證明性格上的一切缺點是如何地沒有希望而不可救藥啊。實在的,在我知道了人的本性之後,我承認在目前的生存情況之下,我決不希望它能改好,或者變壞。東方人說,「一條狗尾巴可以燒,壓,用帶子綁,窮十二年之精力,它還是不改老樣子。」對於像這些尾巴一樣根深蒂固的本性,僅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它們製成膠質,我想通常就是拿它們來作這種用場的,它們才可以膠著一切。

  這裡是一大桶糖蜜,也許是白蘭地,送到佛蒙特的克丁司維爾,給約翰·史密斯先生,青山地區的商人,他是為了他住處附近的農民採辦進口貨的,或許現在他靠在他的船的艙壁上,想著最近裝到海岸上來的一批貨色將會怎樣影響價格,同時告訴他的顧客,他希望下一次火車帶到頭等貨色,這話在這個早晨以前就說過二十遍了。這已經在《克丁司維爾時報》上登過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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