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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篇(9)


  當然我們沒有退化到今天住窯洞,住尖屋,或穿獸皮的程度,自然羅,那付出了高價換來的便利人類的發明與工業的貢獻也還是應該接受的。在我們這一帶,木板、屋面板、石灰、磚頭總比可以住人的洞窟,原根的圓木,大量的樹皮,或粘土或平坦的石片更容易得到,也更便宜。我說得相當內行吧,因為我在理論和實際上都熟悉這一些事。只要再聰明一點兒,我們就可以用這些材料,使我們比今天最富有的人還更加富有,使我們的文明成為一種祝福。文明人不過是更有經驗、更為聰明一些的野蠻人,可是,讓我趕緊來敘述我自己的實驗吧。

  一八四五年三月尾,我借來一柄斧頭,走到瓦爾登湖邊的森林裡,到達我預備造房子的地點附近,就開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聳入雲的還年幼的白松來做我的木材。開始時要不東借西借,總是很難的,但這也許還是唯一的妙法,讓你的朋友們對你的事業發生興趣。斧頭的主人,在他出手借給我的時候,說它是他掌中的珍珠;可是我歸還他時,斧頭是愈加鋒利了。我工作的地點是一個怡悅的山側,滿山松樹,穿過松林我望見了湖水,還望見林中一塊小小空地,小松樹和山核桃樹叢生著。

  湖水凝結成冰,沒有完全融化,只化了幾處地方,全是黝黑的顏色,而且滲透著水。我在那裡工作的幾天之內,還飄過幾陣小雪:但當我回家去的途中,出來走到鐵道上的時候,在大部分的地方,它那黃沙地一直延伸過去,閃爍在濛濛的大氣中,而鐵軌也在春天的陽光下發光了,我聽到雲雀、小鵝和別的鳥雀都到了,來和我們一塊兒開始過這新的一年。那是愉快的春日,人們感到不滿的冬日正跟凍上一樣地消溶,而蟄伏的生命開始舒伸了。有一天,我的斧頭柄掉了,我伐下一段青青的山核桃木來做成一個楔子,用一塊石頭敲緊了它,就把整個斧頭浸在湖水中,好讓那木楔子漲大一些,這時我看到一條赤練蛇竄入水中,顯然毫不覺得不方便,它躺在湖水底,何止一刻鐘,竟跟我在那兒的時間一樣長久;也許它還沒有從蟄伏的狀態中完全蘇醒過來。

  照我看,人類之還殘留在目前的原始的低級狀態中,也是同樣的原因;可是人類如果感到萬春之春的影響把他們喚醒了起來,他們必然要上升到更高級、更昇華的生命中去。以前,我在降霜的清晨看到過路上一些蛇,它們的身子還有一部分麻木不靈活,還在等待太陽出來喚醒它們。四月一日下了雨,冰溶了,這天的大半個早晨是霧濛濛的,我聽到一隻失群的孤鵝摸索在湖上,迷途似的哀鳴著,像是霧的精靈一樣。

  我便這樣一連幾天,用那狹小的斧頭,伐木丁丁,砍削木料、門柱和椽木,並沒有什麼可以奉告的思想,也沒有什麼學究式的思維,只是自己歌唱——

  人們說他們懂得不少;

  瞧啊,他們生了翅膀——

  百藝啊,還有科學,

  還有千般技巧;

  其實只有吹拂的風

  才是他們全部的知覺。

  我把主要的木材砍成六英寸見方,大部分的間柱只砍兩邊,椽木和地板是只砍一邊,其餘幾邊留下樹皮,所以它們和鋸子鋸出來的相比,是同樣地挺直,而且更加結實。每一根木料都挖了榫眼,在頂上劈出了榫頭,這時我又借到一些工具。在林中過的白晝往往很短;然而,我常常帶去我的牛油麵包當午餐,在正午時還讀讀包紮它們的新聞報紙,坐在我砍伐下來的青松枝上,它們的芳香染到麵包上,因為我手上有一層厚厚的樹脂。在我結束以前,松樹成了我的密友,雖然我砍伐了幾枝,卻依然沒有和它們結冤,反而和它們越來越親了。有時候,林中的閒遊者給斧聲吸引了過來,我們就愉快地面對著碎木片瞎談。

  我的工作幹得一點不緊張,只是盡力去做而已,到四月中旬,我的屋架已經完工,可以立起來了。我已經向詹姆斯·柯令斯,一個在菲茨堡鐵路上工作的愛爾蘭人,買下他的棚屋來使用他的木板。詹姆斯·柯令斯的棚屋被認為是不平凡的好建築。

  我找他去的時候,他不在家。我在外面走動,起先沒有給裡面注意到,那窗子根深而且很高。屋很小,有一個三角形的屋頂,別的沒有什麼可看的,四周積有五英尺高的垃圾,像肥料堆。屋頂是最完整的一部分,雖然給太陽曬得彎彎曲曲,而且很脆。沒有門框,門板下有一道終年群雞亂飛的通道。柯夫人來到門口,邀我到室內去看看貨色。我一走近,母雞也給我趕了進去。

  屋子裡光線暗淡,大部分的地板很髒,潮濕,發粘,搖動,只有這裡一條,那裡一條,是不能搬,一搬就裂的木板。她點亮了一盞燈,給我看屋頂的裡邊和牆,以及一直伸到床底下去的地板,卻勸告我不要踏人地窖中去,那不過是兩英尺深的垃圾坑。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頭頂上,四周圍,都是好木板,還有一扇好窗戶,」——原來是兩個方框,最近只有貓在那裡出進。那裡有一隻火爐,一張床,一個坐坐的地方,一個出生在那裡的嬰孩,一把絲質的遮陽傘,還有鍍金的鏡子一面,以及一隻全新的咖啡磨,釘牢在一塊幼橡木上,這就是全部了。我們的交易當下就談妥,因為那時候,詹姆斯也回來啦。

  當天晚上,我得付四元兩角五分,他得在明天早晨五點搬家,可不能再把什麼東西賣給別人了;六點鐘,我可以去佔有那棚屋。他說,趕早來最好,趁別人還來不及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種數目不定,但是完全不公道的要求。他告訴我這是唯一的額外開支。到了六點鐘,我在路上碰到他和他的一家。一個大包裹,全部家產都在內——床,咖啡磨,鏡子,母雞——只除了貓;它奔入樹林,成為野貓,後來我又知道它觸上了一隻捕捉土撥鼠的機關,終於成了一隻死貓。

  這同一天的早晨,我就拆卸這棚屋,拔下釘子,用小車把木板搬運到湖濱,放在草地上,讓太陽再把它們曬得發白並且恢復原來的形狀。一隻早起的畫眉在我駕車經過林中小徑時,送來了一個兩個樂音。年輕人派屈裡克卻惡意地告訴我,一個愛爾蘭鄰居叫西萊的,在裝車的間隙把還可以用的、直的、可以釘的釘子,騎馬釘和大釘放進了自己的口袋,等我回去重新抬起頭來,滿不在乎、全身春意盎然地看著那一堆廢墟的時候,他就站在那兒,正如他說的,沒有多少工作可做。他在那裡代表觀眾,使這瑣屑不足道的事情看上去更像是特洛伊城眾神的撤離。

  我在一處向南傾斜的小山腰上挖掘了我的地窖,那裡一隻土撥鼠也曾經挖過它的丘穴,我挖去了漆樹和黑毒的根,及植物的最下面的痕跡,六英尺見方,七英尺深,直挖到一片良好的沙地,冬天再怎麼冷,土豆也決不會凍壞了。它的周圍是漸次傾斜的,並沒有砌上石塊;但太陽從沒有照到它,因此沒有沙粒流下來。

  這只不過兩小時的工作。我對於破土特別感到興趣,差不多在所有的緯度上,人們只消挖掘到地下去,都能得到均一的溫度。在城市中,最豪華的住宅裡也還是可以找到地窖的,他們在裡面埋藏他們的塊根植物,像古人那樣,將來即使上層建築完全頹毀,很久以後,後代人還能發現它留在地皮上的凹痕。所謂房屋,還只不過是地洞入口處的一些門面而已。

  最後,在五月初,由我的一些熟識的人幫忙,我把屋架立了起來,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必要,我只是借這個機會來跟鄰舍聯絡聯絡。關於屋架的樹立,一切榮耀自應歸我。我相信,有那麼一天,大家還要一起來樹立一個更高的結構。七月四日,我開始住進了我的屋子,因為那時屋頂剛裝上,木板剛釘齊,這些木板都削成薄邊,鑲合在一起,防雨是毫無問題的,但在釘木板之前,我已經在屋子的一端砌好一個煙囪的基礎,所用石塊約有兩車之多,都是我雙臂從湖邊抱上山的。但直到秋天鋤完了地以後,我才把煙囪完成,恰在必需生火取暖之前,而前些時候我總是一清大早就在戶外的地上做飯的:這一種方式我還認為是比一般的方式更便利、更愜意一些。

  如果在麵包烤好之前起風下雨,我就在火上擋幾塊木板,躲在下面凝望著麵包,便這樣度過了若干愉快的時辰。那些日子裡我手上工作多,讀書很少,但地上的破紙,甚至單據,或臺布,都供給我無限的歡樂,實在達到了同閱讀《伊利亞特》一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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