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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第二十五章

  翌日,格洛塞斯特爾在大教堂當著講經師的面將昨晚舞會上發生的事全都說了。「貴族老爺和夫人們在俱樂部的閱覽室裡關起門來,又吃夜宵,又跳舞。那個叫安娜·奧索雷斯的庭長夫人就在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先生的懷裡暈過去了。」

  昨夜一夜未眠,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安娜消息的講經師突然轉過身去。格洛塞斯特爾的話第一次像匕首一樣刺中了他的心。他的臉蒼白如紙,下巴顫抖不止。他咬住下唇才止住顫抖。他以驚奇、沉痛的神情瞧著自己的敵人,副主教則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講經師的眼神似乎在說:「你贏了,這次你真的贏了,這一手真夠狠毒的。」德·帕斯心裡想,這些傢伙看起來卑鄙無恥,沒有什麼力量,但也夠狠毒的,這一刀刺得好厲害呀!堂費爾明接著又想到他母親。他覺得只有她才是自己人,和他血肉相連。她從來不會背叛他,但安娜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他根本不瞭解她,她刺穿了他的心……

  講經師經歷了一生中最深重的痛苦。對此他未加掩飾,也無法進行掩飾。德·帕斯離開聖器室,在大教堂的翼殿內徘徊,不知走向哪兒。他的意志仿佛一下子全崩潰了……當他發現有幾個教徒在瞧著自己時,便在禮拜堂的祭壇前跪下,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辦。去庭長夫人家?這太荒唐了,這個時候去,也太早了。如果他一個人待著,就覺得太孤單了,他幾乎都不敢出門,覺得周圍的人都成了他的敵人。還是見母親去吧。他走出教堂,快步走進家裡。唐娜·保拉正在打掃餐廳,銀白色的頭髮上纏著一塊黑色的棉布頭巾。

  「從唱經處回來的嗎?」

  「對,媽媽。」

  保拉繼續打掃餐廳。堂費爾明圍著桌子踱著步。只有在母親面前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得到真正的同情;只有母親,才能體諒他內心的痛苦。他想講,又講不出口,喉嚨裡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似的。他母親也太無動於衷了,居然看不出兒子內心的痛苦。唐娜·保拉似陌路人一般瞧著他,她根本不知兒子內心的焦慮,但他又說不出口。

  「你怎麼啦,孩子?幹嗎在這兒轉圈子?我這麼一打掃,你新衣服上都積滿灰塵了。」

  堂費爾明離開餐廳,走進書房。特萊西納正在替少爺整理床鋪。她在唱歌,又在抖草墊子,少爺進門她也沒有聽到。講經師進了書房,又走出來,他離開了家。他來到唐娜·佩德羅尼拉·利薩萊斯的家裡。老太太上教堂做彌撒去了。他在客廳裡踱著步等她回來。他一會兒背著雙手,一會兒將雙手交叉放在肚子前。那只乾淨的肥貓進來瞄瞄叫了兩聲,似在向它的朋友打招呼,隨後蜷伏在他的腳前。看來這貓也知道他的心事了。觸景生情,過去安娜經常坐的那條沙發勾起講經師的許多心事。沙發一端的彈簧有些鬆弛,布面有些發皺,庭長夫人就經常坐在那兒。德·帕斯就在沙發旁邊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他閉上眼睛,覺得懶洋洋的,有些萎靡不振。他真希望時間能停滯不前,希望唐娜·佩德羅尼拉晚點回來,他真有些無所適從,幹什麼事都覺得不行。他的心仿佛已經死去,遙遠的回憶在他腦海裡翻騰。他仿佛聞到了當年安娜獻給他這個好朋友和兄長的那朵大玫瑰花的芳香,也好像聽到了她像銀鈴般的嗓音和花香融匯成的神秘的樂曲。是的,那是一種愛,是一種高尚的愛……他是個有感情的人。愛也不一定都得跟淫欲聯在一起。愛也意味著醒悟後內心的痛苦,意味著突然感受到的孤獨感,意味著甜酸苦辣……眼下他覺得什麼職責呀,教士的義務呀,貞操呀,這些字眼都是十分空洞的,就像舞臺上演戲說的話。他受到了欺騙,他的靈魂受到了踐踏,這完全是事實。安娜原來是他的,這樣才公平合理。關於這點,她本人也起過誓。儘管誰也不知為什麼應該是他的,但她確實是他的。

  講經師突然站起來。時間飛快地過去,他突然感到了這一點。他的敵人此時一定在想方設法害他,和他作對。這時,他們一定聚在一起,「太無恥了,她太無恥了!」那天她竟然上教堂去讓他看那枚鑽石十字架,讓他看那件她要穿著去出醜的衣服……是的,她是去出醜的……在教堂裡,他是她的主人,是精神丈夫……堂維克多是個笨伯,他連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住……

  他來到走廊上,大聲問道:

  「唐娜·佩德羅尼拉回來了嗎?」

  「她就在門口了。」有人回答說。

  她走進家裡。她還沒有來得及跟講經師打招呼,他就對她說:

  「快去將她叫來!」

  「叫誰?……叫安娜?」

  「對,馬上派人去叫她。」

  堂費爾明又踱起步來。他不願意說話。唐娜·佩德羅尼拉對講經師非常順從,她沒有說什麼,就走進客廳。

  半小時過去了。門鈴響了。唐娜·佩德羅尼拉出去開門,是安娜。

  「什麼事?」

  「堂費爾明在客廳裡……」

  「太好了……」

  庭長夫人走進客廳。唐娜·佩德羅尼拉到廚房裡去了,廚房在房子的另一端。「如果有人叫我,就說我不在。」她對女用人說。接著,她就去臥室邊的祈禱室。

  德·帕斯發現庭長夫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那樣漂亮,只見她眼裡燃燒著神秘的火焰,臉頰像道出隱哀後那樣紅通通的。另外,他似乎還在她身上見到一圈他過去從未見過的新的光環。在他看來,她就是他一生中,在這個捉摸不定的世界裡唯一的精神寄託。

  「那是怎麼回事?」堂費爾明像腳下生根似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客廳中間,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

  「我正想跟您見一次面呢。我都快瘋了,昨天夜裡我以為自己快不行了……昨天……今天……我也弄不清什麼時候了,我真的瘋了!」

  她哽咽著,連話也說不出來。

  德·帕斯對她產生了同情,隨後又覺得這種同情很可恥。

  「事情的經過我全知道了,不必細說了。」

  「什麼事您全知道了?」

  「就是昨天的事,也是今天的事,舞會、夜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安娜?是怎麼回事啊?」

  「什麼舞會,什麼夜餐?不是那麼回事……他們將我灌醉了,我什麼也不知道……不過,不是那麼回事……我害怕,我腦袋裡害怕……可憐可憐我吧!我沒有母親,孤苦伶仃……」

  她的確從小失去了母親,她比他還孤單。堂費爾明出於一片愛心,對她產生了同情。他走到庭長夫人身邊,握住她的手說:

  「那您說說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有人對我說……可究竟是怎麼回事兒?」講經師顫抖著嗓音說。

  安娜抽抽噎噎地對他講述了內心的恐懼和痛苦,說自己回家後躺在床上,一想起舞會的情景,便立即出現各種可怕的念頭,她覺得自己又像上次生病時那樣,迷迷糊糊地喪失了神志……後來,她想到自己做錯了事,又感到害怕……說到這兒,安娜見講經師的臉色非常難看,便停下來。接著,她又說,清晨她躺在床上,身體十分虛弱,和上次生病時一樣,感到五臟六腑全都碎裂了,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的生命在慢慢地消失……隨後,她覺得自己精神崩潰了,突然產生了懷疑一切的心理,就連上帝也只不過是一種固定的觀念,一種狂熱的追求而已。

  「是啊,我確實是迷糊了,」安娜繼續心有餘悸地說,「我糊裡糊塗地過了一個小時,何止一個小時呢?都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我只想恢復健康,得到休息,有清醒的頭腦。可現在我覺得全完了,我的上帝,我的五臟六腑全都撕裂了!」

  安娜臉上露出恐怖的神情,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視著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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