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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裡帕米蘭慢吞吞地讀著,看看聽眾有沒有聽懂。當他讀到牧人們夜裡不睡覺在看守羊群時,堂卡耶塔諾想起自己當年非常喜歡的牧歌,這時他真的非常激動。

  庭長夫人看著書,聽著那質樸動人的故事,心裡更加激動。聖嬰啊!她現在才明白這個生於搖籃、死于十字架的偉人富有詩意一生的巨大意義。仁慈的上帝!她的心裡感到甜絲絲的,繼而,全身的器官也像泡在蜜糖水裡一樣甜美異常。裡帕米蘭這個小老頭兒在講道臺上講述耶穌的誕生,就像他親眼看到那樣生動。他說得太好了。

  這時,有一部分聽眾顯得有些不耐煩,不像剛才那麼一本正經地聽講了。有些站在邊邊角角的人還在說笑話。在祭壇後光線最暗淡的地方,有幾個小青年在棋盤似的大理石地面上滾動銅幣玩耍,招來了一群潑皮無賴,他們跟著滾動的錢幣在後面奔跑。銅幣停止滾動,他們便一齊撲倒在銅幣上,推揉,踐踏,扭打,就為爭奪那枚沒有什麼價值的錢幣。

  「巡邏隊」一來,這群無賴便東奔西跑,消失得無影無蹤。「巡邏隊」是由講經師和幾名侍僧組成的,由講經師指揮。他身穿短袖法衣,披著斗篷,拿著四角帽的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幾名侍僧手持蠟燭像衛士一樣莊嚴地走在他的左右兩邊。他們在講經處後面。翼殿和祭壇等地轉了幾圈,密切監視著流氓、無賴的破壞活動。由於教堂內光線昏暗,子時彌撒傳統的誦經儀式拖的時間又長,而人們在習慣上對子時彌撒也比較隨便,所以,有必要嚴加防範,免生意外。

  然而,有些讀神的行為是「巡邏隊」也無法阻止的。比如,聽眾不按序聽講;在主祭壇和講道台鐵欄杆邊站的人特別多,非常擁擠,其他一些地方人就很少,顯得稀稀拉拉。在教堂裡眾人都是平等的,所以,各個階級、年齡和地位的人都擁在一起。奧布杜利婭·凡迪紐將自己的祈禱書放在貝加亞納侯爵家的廚師佩德羅的背上,而她的後頸上又可以感受到貝貝·隆薩爾呼出的熱氣。隆薩爾後面的人拼命往前擠,他也無法加以阻止。在奧布杜利婭·凡達紐看來,宗教就是這麼一回事:在舉行重大的宗教活動時,人們不分階級、性別,聚在一起,你推我擠。至於這些活動有什麼意義,她一無所知。比西塔辛也在那兒,擠在過道的人群裡,腦袋夾在欄杆中間。她的旁邊是巴科·貝加亞納,他假裝有人往他身上擠,拼命往他表妹埃德爾米拉身上壓過去。姑娘臉紅得像櫻桃,眼睛盯視著祈禱書上聖約瑟的像,心裡卻在想她表兄的一舉一動。她竭力想離開前面的鐵欄杆,生怕自己會被人潮擠扁。在這昏暗的大教堂裡,你推我擠的人群猶如拍擊暗礁的海上波濤。正如《禦旗報》中說的那樣,斐都斯塔的年輕人似乎都上這兒來了。他們仿佛在夢幻中聆聽管風琴的演奏聲,望著微弱的燭光,推推擠擠,眉眼傳情。人群中不時聽到咳嗽聲。奧布杜利婭喜歡逗人發笑,用華金·奧爾加斯的話來說,她愛調情。她認為,在教堂裡幹這種事特別有味兒。

  「從這些基督徒身上可以看出他們道德太敗壞了。」堂龐佩約·吉馬蘭想道。他還沒有退燒,就和堂阿爾瓦羅、奧爾加斯、佛哈和俱樂部的其他一些成員一起用了晚餐,就到教堂裡來參加子時彌撒。

  是的,他是不該去教堂的。儘管他是醉了後才去那兒的,但人在那兒,這是事實。他們讓他喝一種味甜的烈酒,將他灌醉,害得他嘔吐,將吃進胃裡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真噁心!隨後,他們又讓他吃了很多東西。吃飽喝足後,他準備回家,和他吃飯的人中間,有人願陪他回去。他們也真會跟他開玩笑,居然將他送到他多年未進的教堂裡來了。他提出抗議,要走,但他們不讓他走,再說,他一個人也不敢回去,外面天又這麼冷。

  「各位先生,」吉馬蘭低聲對堂阿爾瓦羅和奧爾加斯說,「我要說清楚,我抗議過了,我是喝醉後被你們騙到這兒來的。」

  「對,對,是這麼回事兒。」

  「我得說清楚,這不能算改變信仰。」

  「不,不是這樣的。」

  「也不是褻瀆神靈。儘管我不信教,但我尊重所有的宗教。如果人們知道我跟一群酒徒來到這兒,會怎麼說呢?我承認,『公鴿』完全有權對我拳打腳踢,用鞭子抽,將我趕出教堂。」

  「老兄,這我們都知道。」佛哈說,「總之,堂龐佩約承認,他在這兒就像……狗一樣。

  「您這個比喻非常貼切,我在這兒真像條狗……這兒的一切也真叫人噁心。你們聽聽那管風琴手在演奏什麼,他也跟你們一樣喝醉了,將上帝的殿堂變成了燈燭舞場,縱飲狂歡。先生們,我們在這兒幹什麼?是慶祝耶穌的降生,還是酒神的再世?」

  「咚,咚,咚!我是將軍……」

  小華金·奧爾加斯一邊像敲鼓一樣敲打吉馬蘭的腦袋,一邊唱道。接著,他便離開黑暗的禮拜堂,像大海撈針一般在人群中尋找奧布杜利婭。他在身材魁梧的隆薩爾和巴科家的廚師中間找到了她,隨即又轉身回到堂吉馬蘭的身邊。

  庭長夫人聽彌撒的廳堂和俱樂部那幾個人所在的廳堂只隔一排高高的欄杆。安娜聽奧爾加斯在勸無神論者不要離開教堂。她只能隱隱地見到他們的人影。

  「巡邏隊」一過,情況就不一樣了。借著晃動的黃色燭光,安娜見到了講經師那高傲的身影和堂阿爾瓦羅勻稱、優雅的身姿。堂阿爾瓦羅半睜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低著腦袋,手扶欄杆,像個虔誠的基督徒似地專注地聽著彌撒。

  講經師也見到了庭長夫人和堂阿爾瓦羅。他倆隻相隔一個柵欄,但相距不遠。見此情景,講經師拿四角帽的手不禁抖動起來,費了很大的勁才克制住自己,繼續進行巡邏。

  梅西亞沒有見到講經師,也沒有見到庭長夫人,他誰也沒有見到。他喝醉了,站在那兒迷迷糊糊的,什麼也不知道。

  講經師帶著他的「巡邏隊」走遠了。安娜仍然在瞧著堂阿爾瓦羅,但她沒能看清。她想像著:他身穿紅色外衣,十分合身,風度翩翩……他就在她身邊,就在鐵欄杆的對面,走過去兩三步就能觸到他。這時,管風琴演奏出最狂熱的樂章,在向教徒們告別。這首曲子年初在聖布拉斯朝聖節上安娜也聽到過,當時堂阿爾瓦羅也在身邊……她閉起眼睛,雙眼滿含淚水。往事的回憶總是非常神聖。美好和親切的。在聖布拉斯朝聖節上發生了什麼?什麼也沒有發生。然而,由於管風琴手演奏了那首樂曲,她才想起了那天下午的情景。她仿佛見到堂阿爾瓦羅就站在自己身邊,對她愛得要命,卻又不敢說出愛慕之情……她感到此時十分幸福,從內心深處感到幸福。即使前些日子和講經師在暢談宗教的虔誠和友情時,也沒有這麼愉快。

  當安娜搖晃著腦袋,打算將這些不應該出現的罪惡念頭擺脫時,她發現教堂的人都快走光了。她倚在懺悔室的牆上,又冷又害怕。她趕緊站起身,匆匆離開了空無一人的大教堂。

  管風琴早已停止奏鳴,它像個醉漢一樣,吵鬧了一陣後睡著了。燈光也熄滅了。

  到了教堂門口,安娜見到講經師。

  堂費爾明臉色蒼白,她身邊有人擦了一根火柴點煙,她看得一清二楚。火柴熄滅後,德·帕斯走近庭長夫人,用柔和而略帶抱怨的語氣說:

  「您彌撒聽得很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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