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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溫柔的安娜臉帶倦意。她握了握懺悔神父的手,他不知不覺地儘量延長握手的時間。堂維克多下午六時許離家走了,因為省政府有個牧主會議等他去參加,會上討論了從國外進口種畜的問題。堂維克多提出要選他做第二副主席,還要選弗裡西利斯當首席秘書。「儘管弗裡西利斯發誓不幹,但這不要緊,因為選上誰當什麼官總是個榮譽,儘管托馬斯並不這麼認為。」金塔納爾得到省長的支持,便離開了會場。

  庭長夫人對堂費爾明微笑著,說:

  「您一定會說我是個瘋子,既然我們天天都能見面,為什麼還要給您寫信呢?可我不能不寫,我大幸福了!我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應歸功於您!我想不寫那封信,卻不行。有時我責備自己,因為我覺得自己從上帝那兒竊取了很多思想,並將它們奉獻給那個自願來拯救我的人。」

  講經師激動得差一點喘不過氣來。庭長夫人說的這番話和他臨睡時給自己講的故事中要她說的那些話完全一樣。

  他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讀了那封信後的想法。「沒有您那樣的友情這個世界就成了無人居住的荒漠。對那些熱愛上帝的人來說,每天生活在斐都斯塔,過那種和普通人一樣的平平常常的生活,就像將自己關在小房子裡,面對小火盆窒息自盡……不過,如果打開那扇天窗就不用害怕了。」

  庭長夫人懷著滿腔熱情談起了聖特雷莎。講經師對她也十分敬佩,但他更重視他與庭長夫人的友誼,特別讚賞他在安娜身上看到的那種虔誠。堂費爾明對阿維拉的那位女聖徒懷有妒意。

  另外,堂費爾明也怕自己的女友在宗教方面思索過多,會陷入陶醉,不能自拔,最後會導致神經紊亂。那是十分危險的。如果她再次犯病,人們就會怪罪於他,他必須避免發生這種情況。他勸安娜搞些慈善事業。他認為,照她的情況看,應該多做慈善工作,不要進行過多的靜思默想。如果她眼下仍不太願意接觸社會,那是因為她還沒有完全康復。往後一旦恢復了元氣,就再也不怕到處奔波,參加各種活動了。她會接受人們的邀請,參加宗教活動的。

  從那天起,講經師對這個已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人竭力施加影響,讓她多參加活動,少進行靜思默想。他認為,不能讓她站得太高,看得太遠,否則她就會將他忘掉了,因為他終究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聖特雷莎曾經說過,而安娜也常常回憶起這句話:「凡是要消亡的東西,都是沒有價值的。」堂費爾明是要消亡的,所以,他怕安娜會瞧不起他。

  如果事情接頭幾個月的趨勢發展下去,講經師的這種恐懼不是多餘的。安娜儘管十分敬愛她的懺悔神父,但像忘掉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樣,她也會長時間地將他忘卻。

  安娜的梳妝室或臥室現在幾乎變成了她的禮拜堂。她每天避開外界的干擾,關門靜思。她常常跪著或坐在床前的那張虎皮上,緊閉雙眼,讓自己完全處於孤寂中。此時她覺得整個世界都被神的靈光罩住了,她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堆塵土。她清清楚楚地見到了上帝,有時她真想站起來,跑到陽臺上,將自己親眼見到的事物告訴眾人。而這時她才認識到,人類是多麼渺小,多麼脆弱!他們只是一堆軀殼而已。他們身上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並不屬￿他們自己,而是屬￿上帝,是上帝給他們的。幸福也好,痛苦也好,全是空的。它們都是轉瞬即逝的東西,所以,是好是壞,也無法區分。安娜想起了每天清晨在水面上飛的小蟲,它們在河邊孳生,沒過多久,便在那兒死去,成為河魚的食物。人的生命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呢?就像一縷陽光,一閃而過,隨即又陷入黑暗。這些想法過去曾使她痛苦,現在卻使她感到愉快。活著反而離開了上帝,只有死去才能在上帝那兒獲得新生,拋棄了自我。

  這時的安娜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已投進了熔爐裡,感到體內火花飛濺,先是變成液體,後又變成蒸氣,最後化為烏有,只剩下一種純粹、模糊不清的意念。她希望這種狀態能儘量延續下去。她不想動,不想改變這種狀態。

  這時,堂維克多和平常一樣,悄悄地推開門,頭戴紅纓帽,探身進門……安娜沒有聽到他進來。他見她這個樣子,像在房間內見了死人一樣害怕,立即踮著腳尖退出房間。他生平只怕兩樣東西:雷電和神靈。一次,在大學的物理實驗室裡,有個調皮鬼拉住他燕尾服的尾部要給他「通電」,氣得他給了他一記耳光。電學當時還是一門新興的科學,他相信電是確實存在的。至於神靈嘛,他只要一想起來,就會感到萬分激動。「讓我相信上帝不難,只要打一打雷,閃一閃電,我就完全相信天上准有個主宰一切的神。一個連雷電都不相信的人,還能相信什麼呢?」

  不過,他尊重妻子的信仰,因為他發現她真的非常虔誠。

  現在他從街上回來,總是輕輕地敲門……上樓時也儘量不讓靴子像過去那樣吱吱作響。他低聲地帶有某種神秘色彩似地問佩德拉:

  「夫人在哪兒?」

  他的意思是問病人情況怎樣。接著,他就在整個房子裡轉上一圈,好像怕出什麼事似的。堂維克多不知怎麼的總將妻子的靜思默想看成是得了頭痛病,所以,竭力保持安靜。要是安塞爾莫的貓在樓下叫,他就生氣。不過,他說話的聲音還是壓得很低:

  「別讓貓叫,要不,我就宰了它!」

  說完,他走進書房,又開始擺弄他的機器和收藏品。他有時得釘、鋸、刨。這怎麼能不發出聲音呢?尤其是拿錘子釘東西,會震得滿屋子都響。金塔納爾用黑絨將錘子包起來,然後再釘釘子。這麼一來,低沉的錘子聲顯得十分淒涼,堂維克多聽了,心裡更加難受。他鳥籠裡的那些金絲雀、朱頂雀和鶇鳥叫得太凶,他拿鎖將關鳥兒的房門鎖上。這樣,鳥鳴聲就再也傳不到庭長夫人的房間裡去了。

  堂維克多已習慣於低聲說話了。即使他在花園裡和弗裡西利斯散步,說話聲音也很輕。

  「怎麼回事,老弟?你說話怎麼像蚊子叫?」

  金塔納爾便將安娜的病情告訴他。

  「你看她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嘿,她幹她的,我想她這麼幹也有自己的道理。」

  「托馬斯啊,反正這兒只有我們倆……我以為如果上帝不出來阻止的話,安娜准會成為女聖徒。她那個樣子有時我真害怕。你還沒有見到她出神時的眼神呢!當然,她成了聖女,我們一家也光榮,可眼下也夠煩的。再說,我又怕鬼神。她難道真的見到什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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