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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第二十章

  已辭去自由兄弟會主席一職的堂龐佩約·吉馬蘭是葡萄牙人。可是,平時只看看臉龐,至多摸一下頭蓋骨就將朋友們分成克爾特人、伊比利亞人和克爾提比利亞人的考古學家兼人種學家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卻說他很像盧西塔尼亞①人,他的依據不是堂龐佩約的頭蓋骨,而是他的肚子。對此堂龐佩約不置可否。由於上了點年紀,而且久坐不動,他的肚子確實不小,但還不是大腹便便。他走路腰板筆直,認為「正直的人腰板也應該筆挺」。但對於自己屬何民族或種族的問題,他持無所謂的態度,因為他將葡萄牙人和卡斯蒂利亞人及埃斯特雷馬杜拉②人一樣,都看做西班牙人。每當人們跟他談及這類事時,他總要慷慨陳詞,大談維護伊比利亞半島的統一,而且主張先從藝術、工業和貿易開始,最後達到政治上的一致。至於自己出生在什麼地方,他並不感興趣。他考慮的問題往往都是一些大問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首先是個「利他主義者」。不過,應該承認,他是在一次哲學辯論後才認識這個詞的。辯論失敗了,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後,他去看了孔德③的書認識了這個詞。書裡說,人分為利己主義者和利他主義者。由於他生性善良,便宣稱一輩子要做利他主義者。平時他也確實愛管閒事。他小有家產,其中大部分產業是從國家那兒購來的。家中除妻子外,還有四個已達婚齡的女兒,全靠收取地租為生。

  ①古羅馬帝國時期西班牙的一個地區,包括葡萄牙一部分土地。

  ②西班牙一地區。

  ③十九世紀法國哲學家。

  他午餐吃的是雜燴、主菜和湯。每五年添一件禮服,每三年買一頂高筒禮帽。他抱怨時尚太苛求,其實替換下來的舊衣舊帽完全能繼續穿戴。對此,他稱為「幸福的小康」。①他本來可以當公務員的,可是,「跟誰共事呢,這兒從來沒有政府!」他常常擔任一些無報酬的公職,為市民們效勞。他為人謙遜,崇尚節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將他狂熱的自由主義、沒有宗教信仰和蔑視教士的行為和他的出生地相聯。帕烏爾會②的一些女教徒和《禦旗報》編輯部裡的教皇極權主義者們說:「那些自由派都是不信教的,他怎麼不受他們的影響呢?他享用了教會的產業,卻又偏偏討厭教士!」堂龐佩約本來可以據理反駁,說那個身穿大禮服的主教,天主教青年會主席,道貌岸然的堂萊安德羅·洛維斯諾就是靠他的伯父買下國家的資產才成為百萬富翁的,而他是他伯父財產的繼承人。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對那種流言蜚語不屑一顧。他討厭狂熱的行為,但原諒那些狂熱的人。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十七世紀法國教士帕烏爾創建的宗教團體。

  他是不是哲學家?是的,上帝明白。「上帝明白」已成了他的口頭禪。他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實際上他並不信上帝。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他沒有加以掩飾。堂龐佩約是斐都斯塔的無神論者。「我是唯一的無神論者。」偶爾他跟朋友們推心置腹地說。儘管他對市民的無知感到傷心,但明眼人卻發現,他說這話時深感自豪和得意。他四處宣揚無神論,但誰也不聽他的。

  斐都斯塔的環境對無神論不相宜。他是一根獨苗,雖長得茁壯、結實,但只有一根。有時他會突發奇想,打算不再宣揚他那個「救世的理性論」,但他會感到遺憾。人們都叫他「無神論者」,但即使最狂熱的宗教徒也憑經驗確信他不坑害人。格洛塞斯特爾瀟灑地說:「他是頭愛上了少女的獅子,是無牙的野獸。」連最虔誠的女教徒走過這個「無神論者」的身邊時,也不會對他惡言相加。他像是一頭套上籠頭的馴服的瞎眼老熊,在街上轉悠,給孩子們逗樂。只是有些臭味,但沒有任何害處。儘管如此,也有人想給他點顏色看看,或讓他信教,或讓他離開斐都斯塔。這事能不能辦成,取決於主教們的決心。其中有個後來晉升為紅衣主教的主教正式考慮要將他逐出教門。這個消息堂龐佩約是在俱樂部裡聽到的。那時他還常去俱樂部。他聽了,臉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他認為這是在開玩笑,不過也得認真聽取。革除教籍,對他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他立即準備做出合乎道義、合乎情勢的反應。他既不驚慌,也沒有提出抗議。他只是說:

  「對一個未入教門的人主教先生無權革除教籍。頒佈驅逐令吧,我才不理它呢。」

  不過,他妻子和四個女兒的想法和他大不一樣。平靜的家庭仿佛遭到雷擊,他想瞞住她們也是白搭。全家人頓時痛哭不止,有的人還昏厥過去。唐娜·赫爾特魯蒂斯臥床不起。吉馬蘭深感內疚,突然覺得兩腿無力,人也沒有精神。要他信仰宗教是絕對辦不到的,但這樣硬頂下去,他的妻子女兒會怎麼樣呢,他哭了。他回轉身,對著主教府又是揮拳,又是狂叫:「你們捆住了我的手腳!那些混蛋和蠢傢伙束縛了我!我真倒黴!但他們見不到正午的陽光,也見不到正義的太陽,他們才是真正的可憐蟲呢!」

  即使在這樣痛苦的時刻,他也從不謾駡主教和上層的教士。他只好做出讓步。他幾個女兒和朋友們為了使主教息怒,收回成命,四處奔走。他非常生氣,但他必須忍氣吞聲……費了好大的勁兒,終於使主教改變了主意。堂龐佩約沒有公開認錯,但是,他的無神論卻從此威信掃地。他沉默了一段時間,隨後又東山再起,繼續不倦地宣揚無神論。其實,他心底裡並不希望自己的宣傳取得多大成效,因為他願意成為無神論的「獨苗」。他半輩子時光都是在俱樂部中度過的,他的主要戰場也在那兒,但後來離開了。斐都斯塔人一般不太喜歡神學,不知是何用意,他們也不喜歡談天上的事。那些「進步分子」喜歡攻擊教士,議論教士家裡的醜事。某些非常正統的保守派也會參加這樣的議論。有時他們認為自己在這方面已走得太遠,或者怕人懷疑他們的宗教虔誠,他們便在議論完後,加上一句:

  「當然,這種情況純屬例外。」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美洲佬堂弗魯托斯說。

  「有例外才有規律。」隆薩爾議員說。

  也有人說:

  「應該將宗教和教士分開。教士和我們一樣,也是普通的人嘛……」

  但是,進步分子對此表示反對。他們認為宗教和教士是一回事,這時,堂龐佩約出來說話了,他不得不和反對派站在一起說:

  「諸位先生,我們不能黑白不分,壞東西是長在根子上的……不能說教士誰優誰劣……」

  他這麼一說,眾人立即群起而攻之,有的說他為教士說話,有的說他反對宗教。他說得對,他確實非常孤立,完全是「獨苗」一根。他常常說,每次爭論回來,他內心都非常痛苦(其實應該是內疚),因為斐都斯塔的人都不動腦筋,為生活而生活。搞陰謀耍手腕的人多,追求物質利益的人多,但沒有人從事哲學研究,無人將思想提高到理想的境界。雖有個把學者,也有幾個研究宗教法和民法的人,但思想家一個也沒有。只有他才是思想家。「諸位先生,」喝完咖啡,他坐在三人牌桌邊大聲地說,「如果你們在這兒談論我要否認的靈魂不滅和我同樣要否認的上帝,那麼你們實際上是在逗樂,在開玩笑,否則,你們就只關心問題中實利的方面,或對自己有利的方面。比如,隆薩爾會不會永垂不朽,堂弗魯托斯會不會靈魂不滅……其實,問題的實質不在於此,問題的關鍵是究竟有沒有上帝;要是有上帝,他會想到不幸的人類……」

  「噓,輕一點好嗎?」玩牌的人叫了起來。於是,堂龐佩約便壓低聲音離開牌桌,參加聚談的那些人也離開了牌桌,仿佛玩牌比堂龐佩約講的神學更神聖,更要緊。

  「我說,諸位,」還算不上學者的隆薩爾說,「凡是教會說的我全都相信,但要是說天上是神靈永遠靜思默想的地方,我有些想不通……老是這麼待著不煩嗎?」

  「你說什麼?」美洲佬堂弗魯托斯表示異議。他怕玩牌的人有意見,便壓低聲音說,「我倒喜歡整天在那兒靜坐,這輩子我也忙夠了。按照阿蘭·卡加姆①的學說,那就更糟……」堂弗魯托斯也說不清那是怎麼回事。反正根據那個學者的說法,人死後,就到了另一個星球,然後再到下一個星球,在那兒重新受罪、謀生。他覺得這種想法非常荒唐。他擦著滿頭大汗,結束了這番話。堂弗魯托斯最怕動腦筋,一想問題,就全身冒汗。堂龐佩約在靈魂不滅的問題上打開了俱樂部成員在信仰問題上的缺口,但這個缺口隨後又被「上帝是至高無上的」這一類老生常談給堵起來了。

  ①指十九世紀法國唯靈論學者依波利特·菜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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