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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她身體還很虛弱,渾身乏力,但情緒亢奮,容易發怒,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時還有無數個灰塵般的小黑點,有時像蜘蛛網。她伸出胳膊,見雙手瘦骨嶙峋,皮膚沒有光澤,青筋暴突,真以為那只手不是自己的。這只手的手指好像也不聽自己使喚了,她想把手放進被窩裡,也得費很大的勁兒。她最難受的還是病後第一次進食。那是一碗淡而無味的湯。堂維克多耐心地將它吹涼,以此表示他的愛心。金塔納爾說,這碗肉湯味道鮮美,斐都斯塔的女僕沒有一人能做得出來。他說這些時,安娜卻感到全身在冒冷汗,一點勁兒也沒有,連活下去的信心也失去了。她閉起眼睛,仿佛自己完全失去了知覺,連意識也不存在了。有時她又覺得自己已四分五裂,要想恢復到原來的狀態,也就像駛人安全港一樣,需做出巨大努力,經受很大的痛苦。她願意承受痛苦,因為她終於還活著,表明她還是她。堂維克多如果在她身邊說話,安娜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丈夫,她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丈夫說的話語上。她對他說的話進行分析、評判,對他無理的說法進行批駁。這對她來說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折磨。

  她見到醫生非常關心她的「軀體」,卻不管她內心深處,即靈魂的痛苦。她每天都得觸摸她的腹部,提一些與生命有關的最基本的問題。堂維克多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力,他總是一手拿懷錶,一手拿個記事本,將醫生感興趣的一些情況用簡明的文字記錄下來。

  安娜病重期間,鍾情的丈夫總是想著她,盡到了一個丈夫應盡的責任。有時他辦事不利索,粗心大意,笨手笨腳,這都不是故意的。但不久,他就厭倦了,想念往常那種日子,還有意將他照看病妻的時間說得長一些。為了更好地忍受這種折磨,他決定學習護理知識,並使自己喜愛護理工作。他學會配製藥劑,替妻子塗碘酒,吹涼肉湯,看著表,一分一秒地記錄用藥的時間。他那種精確。認真的態度使佩德拉和塞爾萬塔都有些膩煩,但他卻幹得和往常幹木工活兒一樣高興。他盼醫生來,一來想從他那兒聽到「安娜的病已好多了」這樣的話,二來可以跟醫生聊聊與疾病無關的事情。代替索摩薩的這個醫生不善言談,但他喜歡聽金塔納爾說話,金塔納爾很喜歡這個叫貝尼脫斯的年輕醫生。他們的談話涉及面很廣,金塔納爾從照料病人的尋常小事說起,講到歐洲發生的重大事件和俄國戰爭,一直講到最近的說唱劇。他也喜歡和醫生進行爭論。金塔納爾最感興趣的一個問題是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星球有生命。他認為所有的星球都有人居住,這是上帝的慷慨賜予,他還引用了弗蘭馬裡翁①和菲霍②的話以及英國一位主教的看法。這位主教的名字他已記不起來,反正叫什麼先生吧。

  ①十九世紀法國天文學家。

  ②十九世紀西班牙一修道士。

  醫生說安娜的病情有了好轉,但康復較慢,不過好轉的勢頭會繼續下去。金塔納爾聽了非常高興,並且不允許別人對此產生懷疑。強烈的利己思想使他不願只考慮別人,不顧自己,他不願繼續幹侍候人的事情。安娜如果說自己不舒服,他就會板起面孔,一本正經地說:

  「別耍小孩子氣了,安娜,你已經好多了,眼下只是有些虛弱……別去理它了。不要胡亂猜疑,這比生病危害更大。」

  這樣的話他一直重複了多次。

  一想到安娜的病會再次嚴重起來,或者會久久不能康復,他就難以平靜。他認為自己又不是銅澆鐵鑄的,再這麼下去,自己也吃不消了。

  他已不再把安娜的病放在心上,認為她只是太緊張了……他又開始只想自己的事兒。他在安娜的臥室裡進進出出,但總坐不下來。後來,他連醫療記錄也懶得寫了。醫生只好通過佩德拉瞭解病人的情況。為了出門或待在書房裡或花園裡,金塔納爾開始製造藉口,甚至編造謊言。藝術和大自然太偉大了,其實,這都是一回事,都是上帝創造的。堂維克多呼吸著野外的新鮮空氣,任憑四月的涼風吹拂自己的面頰。他又開始擺弄機器,發明什麼新玩意兒了。他還羡慕弗裡西利斯,因為他種的桉樹對斐都斯塔的氣候非常適應。

  庭長夫人已發覺丈夫經常不在身邊。他常常幾個小時地讓她一個人待著,自己卻以為只過去了幾分鐘。當她沉浸在漫無邊際的痛苦的海洋裡,感到自己已與世隔絕,無可挽回地被人拋棄時,她已不再呼喚金塔納爾,儘管他是她想到的唯一的一個男人。她寧可讓他安安穩穩地待在外面,因為他來了,反會嘮嘮叨叨地說她神經緊張,這使她心煩。

  一個灰濛濛的下午,庭長夫人更加鬱鬱寡歡,因為這種天氣不像春天,倒像冬天。她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兩邊堆放了好幾個枕頭。臥室內光線暗淡,她的大衣和堂維克多丟在那兒的褲子胡亂地堆放著,看了叫人傷心。她已對醫生失去信心,認為自己得的病斐都斯塔的醫生全都不知道。她頭腦中突然出現一個痛苦的念頭:「我在世上是個孤苦伶仃的人。」隨著季節和時間的不同,這個世界有時是灰濛濛的,有時是黃燦燦的,有時是黑糊糊的。世界只是一片嘈雜聲,時遠時近,時高時低,裡面夾雜著孩子單調的歌聲和使窗玻璃震動、碾得石子嘎吱作響並在遠方消失的車輪聲。世界就是太陽繞著地球轉圈子,這就是歲月,僅此而已。人們就像在劇場的舞臺上一樣在她的臥室裡進進出出,在那裡裝做對她很關心的樣子,實際上心裡卻在想臥室外面的事。這才是真情實況,而那只是假像。誰也不愛誰,這就是這個世界。她感到非常孤單。她看了看自己的身軀,認為它像是泥塑的。她覺得她的身軀已不屬￿自己,它和那些進進出出的人一樣,也將離她而去。「我的靈魂才屬￿我的。」她輕聲地說,鬆開緊壓在手中的床單,仰臥在床上,身邊堆著的幾個枕頭倒了下來。她閉著眼睛哭了。在盈眶的淚水中生命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聽到家裡的一隻鐘的鐘聲,已到吃藥的時間了。那天下午,應由金塔納爾拿藥來給她吃,但他沒有來。安娜等著他,她不想派人去叫他。她朝床頭櫃側過身子,櫃子上有一本綠封面的書,上面有個杯子。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書名:《聖特雷莎全集》第一卷。

  她全身顫抖起來,心裡感到害怕,兒時在洛雷托花園涼棚下閱讀聖奧古斯丁著作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裡。她似乎感到在頭腦裡響起神奇的聲音。可是,這時的她已沒有當年那麼天真,那麼虔誠了。在她深感孤苦伶仃的時候,見到了這本宗教書籍純屬偶然。但這本書的出現再次喚醒了她的宗教激情,這是自發的,並非強加給她的。儘管這是偶然的巧合,但她認識到其中的含義。她已不再抱怨自己孤單,不再感到自已被遺棄,因為她身邊有《聖特雷莎全集》,這幾個燙金大字十分醒目。有上帝在,她會孤單嗎?

  一想到上帝,她覺得仿佛有塊炭火在她的心裡熊熊燃燒。安娜滿懷虔誠地跪在床上,全身穿著白衣,兩眼哭得視力模糊,雙手合攏,顫抖著舉過頭頂,喃喃地說:

  「上帝啊,我的父親!我親愛的上帝啊!」

  她打了個寒戰,感到一陣眩暈,便倚在冰涼的牆上,隨後便失去知覺,一頭栽倒在紅色絲綢的床罩上。

  安娜又病倒了,這是不以堂維克多的意志為轉移的。她再次陷入驚恐、煩躁、夜不成眠的境地。醫生又來了,他又成了預言家;臥室裡的事又忙個沒完,那只報時的鐘也再次成了發號施令者。

  那天夜裡,安娜做了個可怕的噩夢。天亮不久,淡淡的陽光透過陽臺門縫射到地板上,被夢中見到的幻覺壓得透不過氣來的安娜像落水者爬上了岸似地醒了,但她似乎覺得那些幻影還在晃動,她好像聞到了它們腐爛的軀體散發出來的臭氣;她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已被關押地底下,呼吸著又冷又粘稠的空氣。身穿破衣爛衫的鬼怪用觸碰她化膿傷口的方法嚇唬她,在獰笑中成百次地讓她鑽地洞,洞口小,她鑽進去疼痛萬分。此時她以為自己死了。根據夏多布裡昂和威斯曼①的描寫,她認出了那些地下墓穴。但是,在那些潮濕、狹窄、壓扁了的坑道裡遊蕩的不是身穿白袍的處女,而是披著金色十字褡、雨衣和斗篷的幽靈。那些斗篷用手一摸,像是蝙蝠的翅膀。安娜拼命地跑,但無法前進一步。她在尋找洞口,寧可在那狹小的洞口被擠碎,也不想聞地道裡的氣味,碰觸那些令人作嘔的怪物。到了出口,那些怪物不是要和她接吻,就是向她索取金銀。她捂住臉,一邊向這些怪物分發銀幣和銅幣,一邊聽他們唱安魂曲。怪物們獰笑著,將水坑裡的髒水潑在她身上。

  ①十九世紀英國作家。

  她醒來時,身子都被冷汗浸透了。她聞一聞身軀就噁心,還懷疑在床上也聞到了噩夢中那髒水的臭氣。

  難道她就要死了?夢中聞到的那種氣味意味著她提前嗅到了墳墓中的泥土味?那些地道和幽靈是地獄的象徵?她從來沒有細想過地獄是怎麼一回事,但地獄是她和大多數忠實信徒信仰的組成部分。她像信奉教會讓她相信的其他事物一樣相信地獄。過去每當頭腦中出現離經叛道的思想時,她就拿信仰來進行壓制。她曾經說過:「我盲目地相信宗教。」但這次情況有所不同,她認為地獄已不是抽象的教義中講到的東西,她已聞到地獄的氣味,嘗到了它的滋味……她明白,以前實際上並不相信地獄。是啊,地獄是實有其事的,為什麼不是這樣呢?她現在覺得不瞭解世界悲慘現實的吵吵鬧鬧的樂觀主義哲學和好心的抽象的唯靈論是何等荒謬!地獄是有的,確是這樣!……她犯了罪孽,沒有錯,她是犯了罪孽。對自己的過錯,她眼下的看法和人們一般的看法(她曾用這種看法原諒自己某些輕浮的舉動)是何等不一樣!她想起講經師對自己講過的宗教格言和警句,她當時沒有領會其嚴肅性和深刻的含意,因為那些格言和警句從那位優雅的教士口中說出來時似乎沒有這樣的含意。

  太陽已高高升起,斐都斯塔四月的早晨天氣溫和。家裡的人以為庭長夫人身體虛弱,或者還在夢中,沒有打開陽臺的門,免得影響病人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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