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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可是,他們究竟見到什麼了?這些可憐的傢伙能說些什麼呢?在有夫人參加的聚談會上怎麼好意思談這方面的事兒?這些人是怎麼理解尊重聖教事務的?」

  「得了吧,這是嫉妒,完全是嫉妒。尊重聖教的事?請上帝去尊重吧。副主教想當金塔納爾夫人的懺悔神父,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喜歡出風頭,讓別人說他……請上帝原諒吧。反正我認為他喜歡別人對他嘀嘀咕咕,議論他是不是愛上了哪個女教徒了……這個人愛出頭露面,不是個好人。」

  「媽媽,您說得有些過分了,一個神父怎麼會……」

  「費爾莫,你真傻,這個世道總算是完了。大夥兒的心眼都不好,所以,你千萬要當心。即使是個天使,也會裝出比他固有品德更高的樣子。你難道不知道人家在說我們的種種壞話嗎?格洛塞斯特爾、堂庫斯托蒂奧、佛哈、堂桑托斯,還有那個梅西亞,他們都耍盡花招,千方百計想將你搞臭。」唐娜·保拉扳著手指又說,「他們說我們在教堂為所欲為;說我們靠揩教區的油吃飯;說我們才當教區法官時,窮得光屁股,眼下卻成了銀行最大的股東;說我們到處伸手要錢,我們的僕人像海綿吸水一樣在吞噬財富,回來再將它擠在我家的蓄水池裡;說主教只是我們手中的傀儡;說我們在賣蠟燭和供品;說你下令將主教區所有祭壇上的供品都換掉,讓人家來買你的祭品;說堂桑托斯的破產不是因為他賣燒酒,而是我們害了他;說你對前來請求寬恕的人敲竹槓;說你克扣教士的薪俸;還說我們在整個教區徵收什一稅和實物稅……」

  「不要說了,媽媽,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說了。」

  「最後,還說你在談情說愛,濫用精神顧問的職權。」她又扳著指頭數起來,腳還在地上一頓一頓的,像是在打拍子。「說你讓城裡一半的人成了狂熱的信徒;卡拉斯皮克的幾個女兒當了修女也是你的緣故,其中的一個得了肺病都快死了。那個鬼地方又肮髒,又潮濕,好像這也是你的罪過;還有人將斐都斯塔的頭號大富翁帕艾斯的女兒找不到自己的意中人,結不了婚,也歸咎於你。」

  「媽媽……」

  「還有什麼?甚至你給教義問答會的那些姑娘講了點聖教的道理,他們也看不慣……」

  「真卑鄙無恥!」

  「是夠卑鄙的,而且這樣的人越來越多。說不定哪一天會將我們打翻在地。」

  「這可辦不到,媽媽,」講經師失去了平靜,滿臉通紅,像準備保衛自己一樣圓睜著雙眼,大聲地說,「這可辦不到,媽媽!我要將這些人全踩在腳下,只要願意,哪一天都可以將他們踩得粉碎。我是最強者,他們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些蠢才,想幹壞事也幹不了。」

  唐娜·保拉微微一笑,但她兒子沒有注意。「我喜歡你是這樣的人。」她想。她接著又說:「可我們可能暴露在他們面前的唯一的弱點就在這裡。費爾莫,這點你是清楚的,想一想上一次的事兒。」

  「那次是個墮落的女人。」

  「可她把你給騙了,是不是?」

  「沒有,媽媽,她沒能騙得過我,你又知道些什麼呢?」

  唐娜·保拉那一雙眼睛像一對宗教法庭的法官。當年旅長太太的事情她並沒有搞清楚。她只知道,這不是件好事情,如果沒有及時制止,就會釀成一場很難平息的風波。德·帕斯不喜歡回想這件事,認為這是年輕時的事情,誰還擔心他到了三十五歲,還會鬧出那樣的醜事,那也太迂腐了。在旅長太太那個年代,他缺乏經驗,又有些愛虛榮,聽了她幾句奉承話便有些飄飄然了。

  「如果我母親能瞭解我的內心,就不會那麼為我擔驚受怕了。」

  唐娜·保拉還是喋喋不休地對他講述誹謗的危險性。她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但她認為,讓他心疼一下有好處,因為她怕自己的兒子會遭到像所羅門國王①一樣的下場。

  ①公元十世紀以色列國王,傳說他與示巴女王有私情,死後其國土分裂。

  堂費爾明的母親認為女人是萬能的,她本人就是一個很好的範例。她不怕教士會那些人的陰謀會給她的費爾明的威望造成多大的傷害。兒子是唐娜·保拉用來對主教區進行榨取的工具。堂費爾明的野心是統治別人,他母親的特點是貪婪,有強烈的佔有欲。唐娜·保拉將教區看成是自己鄉下榨蘋果汁的作坊,她兒子則是機器的動力,榨機上的壓杆和鐵砣,壓擠著果子,讓果汁一滴一滴淌下來。她本人是壓榨機上的螺栓。她認為,兒子的意志是蠟制的,她鋼鐵般的意志通過螺杆,傳到了兒子身上。螺杆能穿進螺帽,這是很自然的。「是符合機械原理的。」堂費爾明在解釋什麼是宗教時,常常引用這句話。唐娜·保拉認為,自己兒子還年輕,就像上次一樣,今後還會有人來勾引他,也可能會勾引成功。她相信女人的影響力,但不信她們的品德。「庭長夫人,庭長夫人!人們說她白壁無瑕,誰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呢?」人們對她的議論老太太已有耳聞。她有幾個女友,這些太太既和教會裡的人有交情,也和世俗社會的人有往來,她們無所不知,有時還會無中生有,無事生非。就是她們將兩天前奧爾加斯在俱樂部說的那些話告訴了唐娜·保拉:堂阿爾瓦羅愛上了庭長夫人,或者說,他至少想勾引她,就像他過去勾引過那麼多女人那樣。那個堂阿爾瓦羅就是她兒子的仇敵,這點她非常清楚。其實,堂費爾明本人並沒有將他視為敵人,充其量也只不過將他看成是爭奪斐都斯塔統治權的一個對手而已。然而,唐娜·保拉似乎有超人的直覺,凡是和他兒子的權力有關的事,她比誰都看得清楚。她認為,堂阿爾瓦羅這個人年輕聰明,英俊瀟灑,交遊廣泛;在情場上有很高的聲望,跟斐都斯塔不少要人的妻子都有往來;有時通過幾位夫人還和這些頭面人物本人拉上了關係。他是某一政黨的黨魁,是貝加亞納父子倆的左右手,甚至可以說是他們的決策人物。他有同樣的力量可以和費爾明爭奪斐都斯塔的統治權。斐都斯塔這個地方需要一個主人,沒有這個說了算的主人,人們便會抱怨那些頭面人物缺乏「個性」。梅西亞為什麼不會爭奪這個統治權呢?再說,那個號稱聖女的庭長夫人難道不會和她的堂阿爾瓦裡托①勾結在一起,給她那可憐的費爾莫設下陷阱嗎?這些鬼蜮伎倆雖十分複雜巧妙,但她唐娜·保拉卻能一眼識破,因為她本人就玩過這套把戲。她將心裡的種種懷疑只說出其中的一部分,以提醒兒子要對庭長夫人有所防範,也要對那長達兩小時的懺悔引以為鑒。她沒有點梅西亞的名。有句話老是到了她嘴邊,想說出來:

  ①堂阿爾瓦羅的昵稱。

  「你們一連說了兩小時,有那麼多話好談嗎?」

  可是,她沒敢說出口。不管怎麼說,她兒子是個神父,她是個基督徒嘛。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對兒子的不尊重,是對神靈的褻瀆,他聽了一定會大發雷霆的,她犯不著這樣做。

  「再見,媽媽。」堂費爾明說。唐娜·保拉因為不敢提出那個問題,一直沒有說話。

  講經師走到樓梯口時,聽見她母親說:

  「這麼說,你今天也不去參加祈禱了?」

  「媽媽,這會兒去恐怕已經結束了。」

  「得了,得了,」她嘟噥著說,「掙點錢也不是準備交罰金的。」

  講經師終於走出了家門,心裡高興得像個剛從嚴厲的拉丁文文教師的戒尺下逃離的學生。

  時近中午,陽光燦爛,整個斐都斯塔的上空沒有一絲雲彩,很像安達盧西亞的藍天。

  天氣確實好,可講經師的心裡卻籠罩著一層濃霧。他母親的這一番話使他神經緊張,怒氣衝衝,卻又不知向誰發洩。

  她母親的那一套太殘忍了。她是個暴君,但又是他喜歡的暴君。他大縱容她了,有時她讓他感到害怕。怎麼能掙斷這條鎖鏈呢?要知道,他的一切都應歸功於她。沒有她那百折不回的努力,沒有她那衝破一切障礙,徑直朝自己的目標奔跑的鋼鐵意志,他會有今天嗎?他也許還在山上放牛羊,或在礦山當採掘工呢。他自己比誰都強,而她母親則比他強。唐娜·保拉的直覺比所有的推理都高明。沒有她,他早就在生活的鬥爭中被碾碎了。每當他的雙腳陷入敵人設置的羅網裡時,是誰將他拉出來的?是他母親。她是他的保護神,是的,對他來說,她比什麼都重要。她的殘暴對他來說,是一種拯救;她的鎖鏈是有好處的。另外,他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他靈魂中最美好的東西便是對母親的愛和對她的孝敬。每當他自暴自棄,甚至發展到對自己產生絕望時,他就想到自己身上還有純潔的東西,這就是說,他是個謙恭、聽話的好兒子……他還是個孩子,是個永遠不會長大成人的孩子,儘管與別人相處時,他常常變成猛獅。

  然而,此時他心靈裡卻產生了叛逆的念頭。他母親那樣猜疑是沒有道理的,庭長夫人的品德整個斐都斯塔的人都是確信無疑的,她的的確確是個天使,他就是去吻一吻她腳下踩過的泥土也不夠格。他會擔心她的為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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