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六〇


  這種方式的散步幾年前開始時只是一種滑稽的模仿。城裡的姑娘們仿效貴族小姐的言談舉止、說話的腔調。青年工人裝做紳士,挽著胳膊,裝腔作勢地在街上走著。久而久之,玩笑變成了習慣,白天冷冷清清、毫無生氣的城市,一到夜晚便開始熱鬧起來,呈現出一種狂熱的歡愉氣氛,正如貝加亞納家的聚談會上人們說的那樣,全城「窮光蛋」的神經都振奮起來。工廠車間裡沒有使完的力氣使到外面來了。每天干單調的活兒變得僵硬的肌肉在這兒得到了自由的伸展。另外,人們在不知不覺中為自己幹了活,做了有益的事感到滿足。姑娘們無緣無故地嬉笑著,她們你捏我擰,你碰我撞,五個一群,十個一團地湊合在一起;幾群工人過來就更熱鬧了。他們拍肩打背,狡詐地放聲大笑,有的假裝生氣地大叫大嚷,有的裝做害羞的樣子,這不是出於虛偽,而是在演喜劇。忸怩作態全都是假裝的,不過,誰要是裝得過分,就會被轟出「舞臺」,羞得滿面通紅。誰的行為出了格,就可能挨耳光。一般說來,那兒人群的活動有一定的秩序,散步的人來來去去都是排列成行的。有幾個公子少爺夾雜在一群一群的工人中。如果有個學生和店員對姑娘們說句恭維話,她們准會感到高興。然而,如果哪個「穿禮服的」恭維得過了火,她們會假裝火冒三丈,或者會羞答答地提出抗議,還會來幾句諷刺挖苦的話。那些回家後還不知能不能吃到晚餐的姑娘,聽到行人說她們長得漂亮,反而會生氣,以謾駡回敬。情場上的老手對這種責駡並不介意,認為她們並無惡意,仍是一個勁兒地討好她們,最後還是占到點便宜,如果有便宜可占的話。正派女子和沾上惡習的女人都毫無顧忌地在一起散步。從服裝上看,她們沒有什麼兩樣,都穿得十分隨便。雖說有的姑娘衣著整潔,但是,從那些從事體力勞動常常出汗的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總是一股刺鼻的氣味兒。常從那兒走過的行人也許並沒有發覺,但這種氣味總讓人厭惡,使人難過,因為這是一股貧困、懶惰、被拋棄的人的氣息。許多漂亮的女人,有的健壯苗條,有的纖細甜潤,但她們都衣衫襤褸,散發著那種臭氣;其中多數人沒有認真清洗,有的人還不梳頭,髮髻蓬鬆。那兒人聲嘈雜,人們說話都大叫大喊,開懷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唱歌。那些十四五歲、臉蛋像天使的小姑娘,聽人謾駡和說下流話,不但不害羞,反而狂笑不止。去那兒的人都很年輕,歲數大一點的人沒有那個雅興。在那些男人中也許沒有一個超過三十歲的。有些工人好端端的突然不說話了,本來很高興,頃刻間變得悶悶不樂。在這些「無產者」中間也有幾個「老風流」。

  安娜被包圍在人群中,這是她沒有想到的。不在人行道上走又不行,因為街上十分泥濘,這時又是遞送郵件的時候,通向東站的這條道上車輛川流不息。

  人們給庭長夫人讓開了一條道。那些膽大妄為的年輕人無禮地將臉湊近她。可是,當他們見到她那聖母馬利亞一般慈祥秀麗的面容時,頓時肅然起敬。

  安娜走過去時,那些工廠的女工不再嘀嘀咕咕,也不再嬉笑。

  「這是庭長夫人!」

  「多漂亮!」

  她們和他們都是這樣說的。這是自發的無私的稱讚。

  「喂,美人,你媽媽萬歲!」一個帶加西利亞口音的安達盧西亞人竟然膽大妄為地叫嚷起來。

  他這番熱情竟招來了他最尊敬的朋友的一巴掌。

  「太放肆了,你瞧,這是庭長夫人!」

  她的美貌是盡人皆知的。

  那些花花公子也說佩德拉是天使。她覺得很高興。安娜微笑著,加快了步伐。

  「我們走到什麼地方來了?」

  「這有什麼關係?他們不會把您吃掉的,許多小姐都可以從這些老百姓身上學到他們的教養。」

  以往庭長夫人在這樣的時刻也曾走過那兒,但這次她以敏銳的目光見到了什麼,她從那群衣衫肮髒的人身上聞到了刺鼻的惡臭,聽到了亂哄哄的喧鬧聲,也感受到了某種愛的愉快。看來,愛是一種普遍的需要。在那群亂哄哄的人中,有的人在竊竊私語,有的人鬱鬱寡歡,有的人嫉妒皺眉,有的人目光中閃爍著情火……在恬不知恥的對話中,在粗野的謾駡聲中,在無禮的推推操操和野蠻的舉動中,也有精美的「花朵」,她們知道什麼是羞恥,她們雖然非常貧困,但有純潔的幻想和對愛情的憧憬。

  安娜和窮人們分享了片刻歡樂。她想到自己,想到了自己那種只有犧牲沒有任何歡愉的生活。面對自身的不幸,一種自悲自憐的感情油然而生。「我比這裡所有的女人都可憐。我的女僕有她要好的磨坊主,他對著她的耳根說些悄悄話,使她面紅耳赤;我在這兒聽到歡笑聲,產生了我從未體驗過的激情……」

  這時,她們不得不在人群中停下來。人行道上出了事故。一個長著一頭黑色鬈髮。皮膚黝黑、身穿藍襯衣的高個子青年大叫道:

  「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放開我,我要宰了她!」

  他的夥伴們抓住他,想將他拉開。小夥子眼冒火星。

  「怎麼回事?」佩德拉問道。

  「沒有什麼,」一個男人說,「是爭風吃醋。」

  「對,」一個年輕女子大聲說,「她如果不當心,他真的會掐死她。」

  「活該!這女的不是個東西。」

  穿藍襯衫的年輕人硬是被他的朋友們拉出了人行道。路過庭長夫人身邊時,他瞧了她一眼,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因為他此時還在想著怎樣出那口惡氣。然而,她卻從他那目光裡受到強烈的觸動。這是爭風吃醋人的目光!嫉妒的人就是這樣看人的。她覺得那雙眼睛非常美,不僅美,而且有人情味!

  主僕倆終於走完了林陰大道,進入商業大街。店鋪裡射出的燈光照到街上,將泥濘潮濕的石子路面照得透亮。在斐都斯塔一家新開張的最豪華的糖果店的櫥窗前,一群八到十二歲的孩子在為那些與他們無緣的甜食的質量和名稱爭論不休。他們只有靠想像才能領略它們的美味。

  年齡最小的孩子閉著眼睛津津有味地舔著櫥窗玻璃。

  「這叫哨子糖。」一個孩子武斷地說。

  「這燈真好看!這是松樹燈,我知道……」

  這情景使庭長夫人激動不已。每當她見到窮苦人家的孩子站在櫥窗前眼巴巴地盯視著裡面的甜食和玩具時,她就覺得喉嚨口堵得慌,不禁熱淚盈眶。那些東西與苦孩子們無緣。她認為這是最殘酷、最不公正的現象。眼下她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那些為自己根本吃不到的食品的名稱爭論不休的流浪兒是她的不幸的夥伴,是她的小兄弟。她想早點回家,那種見什麼都會感到激動的情況使她感到驚訝。她怕舊病復發,心裡十分緊張。

  「走快點,佩德拉,走快點!」她的聲音非常輕微。

  「請等一下,夫人……那兒好像有人在向我們打招呼……對,是向我們!啊,是他們,沒錯。」

  「誰?」

  「巴科少爺和堂阿爾瓦羅。」

  佩德拉發現女主人微微有些發抖,臉色蒼白。

  「他們在哪兒?在他們到來前,我們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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