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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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問題上,堂卡洛斯和唐娜·卡米拉的見解是一致的。他認為,上帝化身的問題就和朱庇特①化成金雨一樣神秘。如果再看得遠一點,在印第安人的神話裡,也能見到對宗教的類似的解釋。 ①朱庇特即希臘神話中的宙斯。傳說古希臘阿克利修王的女兒達那艾被父親囚禁在銅塔內,宙斯化作一陣金雨進入塔內,使達那艾懷孕生子。 安娜在父親家裡找不到幾本有關宗教的書籍,但她卻知道許多神話故事。只有那些一看就讓人感到羞愧的書堂卡洛斯才不讓女兒看,其餘的書他認為都可以看,而且應該看。為什麼不能看呢?奧索雷斯非常讚賞那種全面而協調的教育方法。他說: 「我要讓我的女兒知道善惡,以便讓她擇善而從。否則,她的行為有什麼意義呢?」 然而,如果他的女兒是個走鋼絲的雜技演員,正在走鋼絲,那麼,堂卡洛斯一定會在下面鋪一張保護網,儘管這會使表演失去意義。 在現代小說中,有些作品他不讓女兒看,但古典作品他認為是真正的藝術品,不作任何限制,什麼書他都讓女兒讀。從意大利回來後,本來是浪漫主義者的奧索雷斯變成了古典主義者。 「藝術是不分性別的,」他大聲地說,「你們瞧,我要將這些代表古代藝術的裸體美人的雕像留給我的女兒,這種藝術我們現代人想學也學不到手。現在已經沒有裸體藝術品了!」說完,他歎息不止。 和童年時期瞭解以色列的歷史一樣,小安娜也熟悉神話。 「如果你往壞處想,那是因為你自己的靈魂不淨①。」堂卡洛斯常常這麼說。因此,他對女兒沒有採取更多的預防措施。幸好古代的藝術和希臘神話在安娜心裡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純藝術的,特別是激起了她的想像力。讓她不合時宜地學習古代藝術沒有使她受到毒害,這應該歸功於姑娘自己,而不是堂卡洛斯的功勞。 ①原文為法文。 姑娘羡慕荷馬史詩中的那些神靈,他們就像她童年時幻想過的那樣,生活在充滿陽光和奇遇的大自然中,不用受那個一半是英國人,一半是西班牙人的家庭女教師的管教。她還羡慕特奧克利多、比翁和摩斯科①筆下的那些牧人。她在夢裡到過那個癡情獨眼巨人②涼爽陰暗的岩洞,還懷著夾雜某種傷感的愉快心情,隨著她的幻想一起飛到了愛情的棲息地——炎熱的西西裡島。由於她一個勁兒地馳騁在幻想的天地裡,不知不覺地又想起了發生在三葉草號船上的那件記憶已有些模糊但仍使她感到羞愧的事情。現在她聽到人們談起男女關係方面的事,除屬最理想的會使她產生一絲愉快的感覺外,一般她總有不信任感,甚至有厭惡感。家庭女教師的誣衊和人們粗俗的議論使她陷入無所適從的境地,使她對有關愛情方面的事顯得冷漠和無動於衷。就像易燃物害怕與火接觸一樣,她竭力避免和男人密切交往。在唐娜·卡米拉的教育下,她仿佛成了一座火藥庫。她當時由於年幼,才出了那樣的亂子。不過,和赫爾曼交朋友,也是一種罪孽,這是誰說的呢?算了,最好的辦法還是避免和男人交往。她不想再受那種窩囊氣了。她這種心理上的錯位完全是環境造成的。和堂卡洛斯有交往的人都是一些和社會格格不入的人,他們不是冒牌哲學家,就是和政府對著幹的人。這些紳士一般都是光棍一條,既無妻室,也無兒女;他門從來沒有向別人介紹過自己的妻兒,甚至從來沒有談起過。小安娜也沒有朋友。堂卡洛斯總將她當成一件藝術品來對待,仿佛她是沒有性別的。這就是說,對她進行了中性教育。儘管他為婦女的解放大聲疾呼,為巴黎一個女士用鹽酸毀了情夫的面容拍手叫好,但是,他的靈魂深處卻認為婦女是下等人,就像一頭溫順的家畜。他從來不去考慮安娜需要什麼。對安娜的母親他曾經深深地愛過。在歡度蜜月時,他甚至還吻過她赤裸的雙腳。後來,他在不知不覺中又慢慢地將她看成是原來的那個女裁縫,自己則又成了她的主人,只是這個主人對她態度和藹,不發脾氣。不管怎麼說吧,他自以為對安娜已盡了做父親的責任了。他帶她上美術館和兵器館參觀,有時還領她去逛市場。每次他和那些具有自由思想的朋友們出去散步時,總是將女兒帶在身邊。他和那些朋友每走上十來步路就要停下來爭論一番。這些朋友從來沒有和女人說過話。這一類男子雖屬罕見,但實際上卻比人們想像的要多。一般地說,那些沒有和女人說過話的男子都喜歡泛泛地談論婦女問題,但奧索雷斯的那些朋友們卻從來不談婦女問題。他們就像北方孤傲的松樹,從來不對南方的棕櫚樹表示愛慕。 ①以上三人均為古希臘詩人。 ②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安娜雖已到了女子能招人喜愛的年齡,但沒有引人注意,也沒有男人愛上她。唐娜·卡米拉和堂卡洛斯使她臉上失去了紅潤。她那使家庭女教師的情人眼睛冒出欲火的隆起的胸脯已停止發育。小安娜儘管從外表看,還不像個成年女子,但實際上她已快到這個年齡了。她這十五年時光過得確實非常糟糕:她十歲的時候,看起來已像十三歲,可到了十五歲,模樣反比實際年齡小兩歲。 由於國家沒有拿國庫的錢來供養哲學家這樣的規定,一心致力於研究世界和譴責社會現狀的堂卡洛斯很快就在經濟上陷入困境。 他認為自己奮鬥了半輩子,早已疲憊不堪,已不想再去找工作。他也不想工作了,他答應安娜對他提出的請求,決定回洛雷托那間別墅過隱居生活。這可憐的姑娘在馬德裡早已感到厭倦了。雖說她還常常浮想聯翩,想像自己已到了希臘,到了奧林匹斯山和美術館,但她安娜·奧索雷斯這個血肉之軀還是住在一條黑暗狹窄的街上,住在一間腦袋快碰到屋頂的閣樓上。幾個女鄰居想帶她出去走走,參加聚會或看她們常看的低級庸俗的戲劇。窮人在馬德裡要麼屈從命運,要麼裝腔作勢,故作風雅。那幾個女鄰居就是故作風雅的人,安娜討厭她們。她們的言談,她們參加的聚會和看的戲都使她感到噁心。於是,她們就叫她驕傲的小傢伙、精靈的猴子。回到鄉村後過的那六個月她就覺得好多了。儘管那兒曾經是她童年時期過著沒有自由的那種日子的地方,儘管那兒還發生過三葉草號船事件,並因此使她受到了誹謗。安娜只是見到了家庭女教師的情人伊裡亞特先生時,才想到了那個恥辱。他是來看望堂卡洛斯的,他用採摘水果的人見到了果子的那種目光瞧著小安娜。 為了節省開支,堂卡洛斯決定全年住在洛雷托。安娜吻父親的眼睛和臉,整整一天都喜笑顏開。這棵幼苗還沒有移植到唐娜·卡米拉的教育暖房前,已開始萌發出嫩芽了。 以往堂卡洛斯去鄉下別墅只帶一箱書,這次他叫馬拉加台利亞人將書房裡的書全都搬去。他以自己擁有這麼多藏書感到自豪。 五月的一天,陽光燦爛,準備過新生活的安娜在別墅內一邊愉快地唱著歌,一邊擦洗著書房內的書架。撣去書上的灰塵後,安娜便根據堂卡洛斯寫的書目依次將書一本一本安放在書架上。 她見到一本黃色封面的法文書,以為是一部父親禁止她閱讀的小說。她正打算將書放在書架上,卻一眼看見封面上寫著《聖奧古斯丁①的懺悔》。 ①西班牙三世紀宗教作家。 聖奧古斯丁在書裡說些什麼呢? 堂卡洛斯是個持自由思想的人,他根本不看聖徒的書,也不看神父的書,更不看教皇極權派的書,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然而,聖奧古斯丁是為數不多的例外,他是將他看成哲學家的。 安娜頓時產生難以克制的欲望,想立即看一看那本書。她知道,聖奧古斯丁本來是個生性放蕩的異教徒,天國之聲通過他母親莫尼卡的淚水使他改邪歸正。除此之外,她對他一無所知。她把用來撣去書上灰塵的雞毛撣子放在一邊,站立著,讓自己長著鬈髮的小腦袋和那本打開的書沐浴在陽光下,讀了開頭的那幾頁。堂卡洛斯不在家裡,安娜便夾著那本書,來到花園裡,走進由濃密的多年生攀緣植物搭成的涼棚裡。綠色頂棚上的樹葉的影子在書頁上不停地跳動著,忽明忽暗,有時發著閃光。身後的近處可以聽到水渠潺潺的流水聲,水流平穩,在陽光照耀下,水溫漸漸升高。花園外,高大的楊樹枝條上,那猶如鋼槍般閃閃發亮的嫩樹葉發出輕微的瑟瑟聲。 安娜聚精會神地看著書、她讀完一頁,腦子就想到了另一頁。書中講的完全是新的東西。根據聖徒的說法,神話全都是無稽之談。愛情呢,她想像的那種愛情呢,是罪孽,是卑賤的東西,是盲目的、錯誤的。她在生活中對愛情存有戒心是對的。她記得自己在馬德裡時,有兩名學生給她寫信,她沒有回信。那是三葉草號船上出事後發生的唯一的一件事。聖徒還說,人之初,性本惡;人性本惡反使熱愛孩子的人們覺得高興。人的這種天性是個缺陷,而利己主義、仇恨和虛榮心則使這種天性變得更邪惡。 「說得對,一點不錯。」安娜悔恨地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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