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


  「即使這樣,」一個才到斐都斯塔的年輕教士(他是司法部長的親戚)說,「即使這樣,他說起話來,信口開河的樣子還是不能原諒的。他太隨便了,說話用的字眼也與他的身份不相稱。」

  大祭司曾經在自己的諷刺詩中幾次嘲弄過這位教士,對他的話,大祭司總是用下面的這一番話來做出回答: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現在來吟誦兩行我的同鄉、我最崇敬的詩人馬西亞爾的詩,我認為非常適合:

  我的詩篇雖不那麼正經,

  但我的為人非常純正。①」

  ①原文為拉丁文。

  這就是說,他認為自己在語言方面雖有失檢點,但行為非常規矩,而別的一些教士在行動方面常常越規。他說起話來信口開河,這是他一貫的表現,並不是偶然如此。而他引用馬西亞爾這兩行詩的含意也就在這裡。

  那天下午大祭司談興很濃。奧布杜利婭來教堂參觀激發了他長期遭壓抑的欲望和他已漸趨淡漠的對女人——說得更確切一點,是對已婚女子的激情。奧布杜利婭留下的那種香味別人都沒有聞到,堂卡耶塔諾卻聞到了。

  對大祭司剛才的問話,講經師只微微一笑,以示回答。他沒有離開聖器室,因為他有事要對大祭司說。每次祈禱後,有些教士喜歡留下來聊一會兒天,「小聚片刻」,可是,德·帕斯卻很少參加這樣的小聚。如果天氣晴朗,參加小聚的教士們會一起出去沿公路散散步,或上埃斯波隆公園走走。如果下雨,或者天快下雨,聊天的時間便會延長,直到「公鴿」有意讓帶在身上的教堂鑰匙發出聲來,教士們才各自回家。別以為祈禱後喜歡留下來聊天的那些人都是好朋友。就像別的圍成一圈愛對他人說長道短的人一樣,他們也愛議論不在場的同事,好像自己毫無缺點似的,他們還裝出他們一輩子不想分開的樣子。這時,如果聊天的人中走掉了一人,開始幾分鐘他們還會對他表示幾分尊重。等過去了一些時間,估計他也該到家了,留下來的人中一定會有人說:

  「就拿這位來說吧……」

  他邊說邊指一指教堂的大門。大夥兒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就是:「集中火力向他開火吧!」

  於是,離去的這個人便被說得一無是處。

  大祭司也是喜歡對別人評頭論足的人。比如,副主教堂雷斯蒂圖托·莫烏雷洛的綽號就是他給取的,至今,副主教本人對此還一無所知。教士會裡的人背後沒有一個人叫他莫烏雷洛,也沒有人叫他副主教,大家都稱他「格洛塞斯特爾」。除了右肩略微有點傾斜外,堂雷斯蒂圖托可是個挺帥的小夥子,個子幾乎和司法部長的那個親戚一樣高。生理上這一難以治癒的缺陷已成了他追求風雅不可逾越的障礙。於是,他只好「將錯就錯」,有意誇大這一缺陷,使自己顯得十分滑稽。他將身軀拼命向右邊傾斜,活像一顆垂柳。他這一奇特的身姿使人們覺得莫烏雷洛這個人總好像在窺視著什麼,仿佛他總愛聽一些流言蜚語和小道消息,有時甚至還會通過門的鎖眼竊聽他人的機密。副主教雖沒有讀過達爾文的著作,但他卻發現自己像大寫字母「F」一樣的身姿,以及精明、奸詐、口是心非、居心不良等性格特徵,竟然和他特別器重的馬基雅維洛主義①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他自以為自己從講經師那兒學來的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能欺騙眾人。他虛情假意,兩面三刀,表面客客氣氣,和藹可親,甚至還裝出糊裡糊塗的樣子,用來掩飾他的妒忌之心。

  ①馬基雅維洛(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歷史學家,馬基雅維洛主義的特點是通過奸詐、隱晦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不過,正如大祭司說的那樣,不管他裝得怎樣和藹可親,不管他自以為怎樣像馬基雅維洛,他總還是騙不過大家。

  平時說話,他總喜歡貼著對方的耳根邊說,一邊還擠眉弄眼,用的字眼意思含混,模棱兩可,像魔術匣一樣叫你弄不清裡面包含的是什麼意思。他是個偽君子,在宗教信仰的外在形式方面常裝做不太在意的樣子,以便顯示出他的一片虔誠完全發自內心。他是個令人捉摸不定的人,他總是說,他自己只向一個人敞開過心扉。

  「我知道言多必失,我也沒有忘記禍從口出的道理。不過,對你我完全可以推心置腹,把該說的全告訴你。也許在我的一生中這是第一次。現在我來告訴你一件秘密的事。」

  於是,他低聲地神秘地跟對方說那件事。

  每次他走進聖器室裡時,總是用讓人幾乎聽也聽不清楚的聲音說:

  「先生們,今天的天氣好得很!但願天天有這樣的好天氣!」

  裡帕米蘭幾年前有時偷偷去劇院看戲。他戴著個大口罩,躲在包廂一旁的陰暗處。一天晚上,他去看勃雷東·德·洛斯·埃雷洛斯①的《愛德華多的兒女們》。當那個駝著背、歪斜著身子的法庭庭長出現在舞臺上時,裡帕米蘭不懷好意地大聲地說:

  ①西班牙十九世紀喜劇作家。

  「這不是我們那個副主教嗎?」

  這話很快便傳開了。從此以後,在斐都斯塔有文化的那些人中間,格洛塞斯特爾就成了堂雷斯蒂圖托·莫烏雷洛的另一個名字。現在他正裝出一副很高興的神態聽大祭司說笑話。不管大祭司在不在場,他都有些怕他,因為他愛胡言亂語。每當卡耶塔諾背對著自己時(因為他喜歡一邊講話,一邊轉動身軀),格洛塞斯特爾便向教長擠擠眼睛,再拿一個指頭敲敲前額,意思是說這個田園詩人腦子有毛病。大祭司繼續說下去:

  「先生們,我說這話可是有憑有據的。這位寡婦在京城裡的情況我全知道。她和那位有名的瑙普利亞大主教交情很深,而那位大主教又是我的故交。有一次,在阿雷納爾街的一家旅店裡我認識了這個奧布杜利婭,而過去在斐都斯塔我幾乎沒有和她打過招呼,儘管我們都是貝加亞納侯爵家的座上客。現在我們已是好朋友。她是個享樂主義者,不相信第六誡①。」

  ①指基督教十誡中的第六誡:不淫亂。

  大祭司的這番話引來一陣大笑。教區法官只是微微一笑,身體前傾,臉上的表情猶如聖徒看在上帝博愛的分上,容忍耳中聽到的那些胡言亂語一般。副主教也勉強笑了一笑。

  奧布杜利婭·凡達紐的豔史,如同不久前她留下的笑聲、芳香,還有她那一身衣著,是對聖器室的褻瀆。

  大祭司像詩人馬西亞爾那樣講述著那位太太的風流韻事,只是他沒有用拉丁文。

  「先生們,華金尼托·奧爾加斯告訴我,這位太太在埃斯波隆穿的那身衣服……」

  「實在是太招搖過市了。」教長接下去說。

  「可也非常華麗。」司法部長的親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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