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這時,德·帕斯又深情地將自己的望遠鏡重新對準他喜愛的恩西馬達區。這是個貴族聚居的老城區,就在傲然聳立的塔樓的一旁。塔樓的下面還有兩座古老的教堂,一座在東邊,一座在西邊,它們好像在向天主教堂表示敬意。這兩座教堂親眼見到天主教堂的建立,也目睹它經歷過它們自己從未有過的燦爛輝煌的時期。上文已經講到,這兩座教堂一座叫聖馬利亞,一座叫聖彼得,它們的歷史寫在光復戰爭①的編年史中。幾個世紀過去了,由於潮濕和年久失修,它們顯得破爛不堪。在這兩座教堂的周圍,在各條大街小巷和廣場邊,四散分佈著多家豪門宅第,它們最引以自豪的一點也許是能自稱與上面說的這兩座教堂屬同一時代。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因為從這些房子的建築風格看,它們顯得笨拙、頹廢、矯揉造作,顯然比那兩座教堂要晚幾個世紀。這些建築物裸露在外面的那些當地基的石塊早已發黑,因為斐都斯塔天氣潮濕,任何潔白的東西,過不了多久便會變得黑乎乎的。

  ①指西班牙中世紀驅逐伊斯蘭教徒的戰爭。

  講述那些豪門貴族各家歷史的專家非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莫屬了。他對人們發誓說,他有足夠的文件能向任何紋章學專家證明,他的姓氏來源於貝爾穆多①國王本人。他將豪門貴族的歷史視為國家的光榮。有幾屆比較激進的市政府已經開始或準備開始拆除某些破敗不堪的歷史古跡,或準備徵用某幢古舊的建築作為公共設施,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便大叫大嚷,還在斐都斯塔教皇極權主義者的刊物《拉薩羅》上發表誰也不願看的長篇文章(即使市長看了這些文章,他也看不懂),將每一間房間裡的隔牆都說成是有價值的文物,如果是主牆,那儼然是一座紀念碑了。顯然,堂薩圖爾尼諾先生對藝術並不是行家,他常常搞錯,或者將任意一座建築物都說成是羅馬式的或穆德哈爾式②的。在他看來,所有建築物不是羅馬式的,便是穆德哈爾式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將當代一石匠(此人還健在)砌的一堵牆基說成是弗魯埃拉③國王時期的建築。這些學術上的失誤不會影響他的名聲,因為能發現這些錯誤的人本來就不多,這些人只認為他一時疏忽,搞錯了年代,而一般的斐都斯塔人則根本沒有讀過他的文章。儘管如此,這位學者還是不斷地寫文章,玩弄詞藻,大膽地發揮想像力,充分地使用擬人化和疊詞法等修辭手段。比如,在他的文章裡,城牆也像書一樣會說話:「我的地基在顫動,我的城垛在發抖。」文章結尾時,這位考古學家常常這樣說:「總之,工程委員會的先生們,『即使沒有生命,事物也會流淚』④。」

  ①公元八世紀阿斯圖裡亞斯國王。

  ②指摩爾式和西班牙式兩者兼容的一種建築藝術。

  ③中世紀阿斯圖裡亞斯國王。

  ④「即使沒有生命,事物也會流淚」一句原文是拉丁文。

  那天下午講經師站在他的瞭望臺上看了半個多小時。也許他看累了,也可能他沒能見到他在新廣場方向(他常常將望遠鏡對準這個方向)要尋找的目標,終於離開窗口,將望遠鏡恢復原樣,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裡。向兩個打鐘人點頭揮手致意後,他便像來時那樣昂首闊步,走下石砌旋轉樓梯。打開塔樓底層的門,他便來到天主教堂的北廳。這時他的臉部又恢復了平時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神態,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略帶神秘、浪漫氣質的雕塑般的頭顱微微前傾,仿佛在滑行一般走過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面。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和山牆上那幾個圓花窗,在教堂的中廳形成了一段段彩虹。講經師的斗篷隨著他瀟灑而有節奏的步伐來回擺動,輕輕地擦過地面,它那打了沼子的寬大的下擺有時像孔雀尾巴,有時像雉雞羽毛那樣閃閃發光。陽光照射到講經師的臉上,使他的臉色時而像陰暗處植物那樣的暗綠色,時而像水下植物那樣的淡黑色,時而像死人一般蒼白。

  教堂寬大的中廳教徒不多,他們東一個,西一個,四散分開,有幾個人站在黑洞洞的側廳裡。幾個婦女跪在懺悔室四周。這兒或那兒都能聽到低聲細語,那是某個神父和女信徒在懺悔室裡進行秘而不宣的談話。在北邊的第二側廳,也就是最陰暗的一個側廳裡,堂費爾明見到兩個女人在輕聲交談。他繼續朝前走去。她們想跟他走,想叫他,卻又不敢這麼做。她們在等他,找他,然而又這樣讓他走了。

  「他上唱經處去了。」其中的一個女人說。她們在黑洞洞的懺悔室四周的矮凳上坐下。這也是講經師的祈禱室,祭壇上有兩個沒有插蠟燭的銅燭臺,用一條細鐵鍊拴在一起。祭壇後面裝飾屏的前面有一尊耶穌基督的木刻像,那兩隻憂鬱的玻璃眼珠子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他的臉色像貧血患者一樣蒼白。他的兩片薄薄的嘴唇和瘦削的顴骨上現出堅定不移的意志。由於善男信女的親吻,顴骨已被磨得很光滑。

  講經師一直朝前走,來到唱經處的門口,發現從唱經處到教堂主廳之間的柵欄上了鎖。本來想去聖器室的講經師只好繞到祭壇後的中廳,那兒也有一排懺悔室,每間懺悔室的對面都有一根大圓柱,懺悔室隱藏在它的後面。教徒們便在那兒進行懺悔,並得到寬恕。教區法官路過那兒時,受俸牧師庫斯托蒂奧像一隻被獵狗驚飛的松雞,從其中的一個懺悔室走出來。他臉色蒼白,雙頰呈青紫色,臉上大汗淋漓。講經師臉無笑容地對受俸牧師瞪了一眼,目光咄咄逼人。堂庫斯斯托蒂奧低垂目光、惶恐地低著頭朝唱經處走去。他身軀略胖,有點兒女人氣,衣著考究、整潔,活像個法國一他那圓鼓鼓的身軀披著一件寬大的斗篷,裡面穿一件短袖法衣,很像一件女裝,上面還有一條像他這種受俸牧師特有的絲綢披肩。堂庫斯托蒂奧是講經師的對頭,是反對派的一員。他對教區法官大肆進行誹謗,試圖將他趕下臺,但又十分忌恨他,因為在一片誹謗聲中他始終倒不了。

  德·帕斯蔑視他,這可憐的牧師對自己的忌恨猶如一面鏡子,反倒使他看到了自己的長處。受俸牧師同時也很羡慕講經師,認為他前程遠大,將來會成為主教甚至紅衣主教,會受到宮廷的寵倖,成為一名對政府部長和上流社會都有影響的人物,還會受到貴婦人和達官貴人們的青睞。總之,愛好妒忌的受俸牧師對堂費爾明前程的估計比他自己想像的還要輝煌。剛才受俸牧師一離開那間懺悔室,講經師便迅速地朝裡看了一眼,見到一名身穿卡門教派服裝的女青年跪在一扇百葉窗下。

  講經師認為,她不是一位小姐,可能是女僕或裁縫,或諸如此類的人。從她的眼神看,她有些好奇,不安分,有些激動。她在胸口畫著十字,仿佛想一口將畫的十字吞進肚裡去似的;接著,她蜷著身子,跪坐在那兒,細細地回味著剛才懺悔時的每一細節。她一直沒有挪動地方,就待在剛才懺悔神父待過的地方,那兒還散發著堂庫斯托蒂奧的熱氣和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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