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庭長夫人 | 上頁 下頁


  如果這兩個小潑皮膽敢面對面地看一眼堂費爾明,那准能看到他是板著臉、皺著眉頭走進鐘樓的。他見到眼前這兩個打鐘人時,起初有些驚慌失措,但是隨即面露笑容,目光變得十分溫和。馬車夫說得對,德·帕斯沒有擦胭脂,但臉上好像抹過粉。實際上,他是皮膚白,所以看起來很像擦過白粉。他的顴骨略往外突,給人以精力充沛的感覺,也使臉部表情具有個性。他的雙頓微透紅暈,這種顏色有時跟他的領巾顏色差不多,有時和他穿的紫紅色襪子很相似,總之沒有使他的臉部變得難看。他沒有塗過胭脂;也不能說他因身強力壯而紅光滿面,更不能說他喝酒喝得滿面通紅。他的臉紅是由於他滿腹情思卻羞於啟齒而產生的潮紅。這綿綿情思就像磁鐵一樣,將鮮血吸引到臉上。人們心裡產生情欲方面的某種念頭時就會發生同樣的情況。講經師那雙帶有煙灰色斑點的綠色眼睛中的目光一般是柔和的,但有時也會出人意料地顯得咄咄逼人,這就使人像在羽絨枕頭上突然遭到針紮一樣感到不快。能經受得住這樣目光的人不多,有的感到害怕,有的感到厭惡。但只要有人勇於面對這種目光,講經師便立即軟下來,垂下他那雙厚實多肉的眼皮。他的鼻子長而直,多肉的鼻尖像被累累的果實壓彎了的樹枝一樣低垂著。講經師的臉部表情異常豐富,但他的鼻子卻不起任何作用。他的臉部表情像用希臘文表示的那樣難以捉摸,要通過它弄清講經師究竟心裡在想些什麼實非易事。他的嘴唇長而薄,顏色蒼白,仿佛在下巴的擠壓下,等他到了垂暮之年(儘管還很遙遠),就會和下垂的鼻尖連在一塊兒。當時,這一切並沒有使他的臉部顯得蒼老,倒使他的臉上露出謹慎、虛偽、冷漠和自私的神情。可以肯定地說,在他那兩片嘴唇裡一定珍藏著一句他從來沒有講過的最美好的言語,而他那尖尖的不安分的下巴就像鎖住那句美好言語的一把鎖。他的腦袋小而圓,覆蓋著一頭又黑又厚的短髮;脖子粗壯有力,像田徑運動員那樣肌肉結實,和講經師強壯的身軀和四肢相配,顯得十分和諧。他如果一直待在自己的故鄉,那一定是個最出色的九柱戲選手,也一定是個討姑娘歡心的小夥子;如果讓他穿上一套合身的禮服,那他准是斐都斯塔最瀟灑的花花公子。

  講經師將塞萊多尼奧當成要人似的彎腰致意,還向他伸出右手,手上的皮膚潔白細膩,小指纖細,像貴夫人那樣保養得很好。塞萊多尼奧則用他在做彌撒時行的屈膝禮作答。

  躲在大鐘後面的「俾斯麥」吃驚地見到講經師從自己法衣裡的那只口袋裡取出一個管子,在他看來,那像是金制的。他發現這管子像是用橡膠製成的那樣可以拉長,由一節變成兩節,又變成三節,首尾相連,套得緊緊的。顯然,這是一門小炮,用它完全可以結果像馬車夫這樣一個小人物的性命。不對,那不是炮,是一枝槍,因為講經師已將它拿到自己的眼前進行瞄準了。「俾斯麥」終於松了一口氣,原來那槍口沒有對著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講經師探身窗外,槍口對著街道進行瞄準。侍僧踮著腳尖,輕手輕腳地來到這個教區法官的身後,他想順著那望遠鏡朝下看看。塞萊多尼奧是個很有人緣的侍僧,斐都斯塔許多頭面人物的家他都可以像老朋友家一樣直進直出。這會兒他如果知道「俾斯麥」居然將一架望遠鏡當成了火槍,他一定會對他嗤之以鼻的。

  登高是堂費爾明·德·帕斯個人獨處時的一種消閒方式。他來自山區,因此,他喜歡爬山,也喜歡登上教堂的鐘樓。他每到一個國家,總要登上這個國家的最高峰;如果這個國家沒有高山,那他就爬上最高的塔樓。他認為,只有居高臨下,進行鳥瞰,才能看清事物的全貌。每次他陪伴主教出訪鄉村,他也要想方設法,有時騎馬,有時步行,去一趟當地的最高處。在以斐都斯塔為省會的這個行省裡,高聳入雲的大山比比皆是。那些最高最難攀登的山峰講經師全都登上去了。他登山時,常將身強力壯、非常善於爬山的人甩在後面。他越爬越想爬,他不但不感到倦怠,反而覺得兩腿非常有勁,肺活量也越來越大。爬上了山頂,德·帕斯就有一種勝利者的快感。看一看遼闊的原野,眺望一下遠方的大海,俯視腳下像玩具一般大小的城鎮、村莊和螻蟻一般的行人,看到老鷹(有時是蒼鷹)就在自己的腳下飛行,見到它在陽光照耀下呈金黃色的背部,從高處觀看浮雲,這一切對德·帕斯這個傲慢的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千方百計想得到的快樂。每到這個時候,他的臉上便泛著紅光,目光炯炯有神。在斐都斯塔,他這個嗜好得不到滿足,只能爬幾趟天主教堂的塔樓過過癮。他常常利用祈禱前後的時間辦這件事,有時是上午,有時是下午。塞萊多尼奧有時趁講經師不注意偷偷地拿起望遠鏡觀看街景,覺得非常好玩。站在比鐘樓更高的回廊往下看,他將庭長夫人看得一清二楚。這位太太長得非常漂亮,當時她正在自家的花園裡一邊踱著步,一邊看書。這花園人們都叫奧索雷斯園。是的,老兄,他確實看見她了,近得好像能摸到她。可是庭長夫人的官邸卻在新廣場的一角,離塔樓還遠得很呢,中間隔著天主教堂小廣場、拉魯亞街和聖貝拉約街。他還能見到什麼呢?他還能見到位於聖馬利亞教堂一邊的俱樂部的檯球桌,他塞萊多厄奧親眼見到象牙制的檯球在桌上滾動。如果不用望遠鏡,嘿,那兒的陽臺看起來就只有蟋蟀籠的籠門那麼大。就在侍僧將這一切對此刻已確定沒有危險,並敢於從藏身處出來的「俾斯麥」輕聲耳語時,早已將兩個打鐘人丟在腦後的講經師這時正俯視著全城,細細地察看著它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通過自己的想像,將視線深入到房屋的內部,就像生物學家通過高倍顯微鏡觀察生物體內每個細小部分一樣。他沒有眺望田野,也沒有觀望遠山和空中的白雲,他的視線沒有離開過城市。

  斐都斯塔是他鍾情的地方。雖然人們稱他為博學的神學家。哲學家和法學家,但他本人並不看重這些,他特別看重自己對斐都斯塔的研究。他對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城裡城外,全都非常熟悉。他不但瞭解城市的外形,也瞭解城市的「內心」。他對每個市民的心靈深處,對每幢房屋的各個角落,全都進行過審視和察看。他看到這座雄偉的城市便想一口將它吞下去。他和生理學家不同,生理學家在解剖機體時,只是為了進行研究,而他卻像個美食家一樣揀可口的吃,他手中使的不是解剖刀,而是刀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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