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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監視者(8)


  「是的,爸爸。」 「然後,」他不得不再嚴厲些,他需要鞏固這種效果,「他們就會把你從我們身邊搶走。你願意這樣嗎?」 現在,她已經急得哭起來了。「不願意。」「那好,」他用力捏捏她的手,「他們會抓走這個人,也許還會帶走我和媽媽——我們永遠,永遠都回不來了。

  這句話更加有效。

  女孩開始難以自控地抽泣起來,爸爸真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蹲下身子,直盯著她的雙眼,忠於說出了最柔和的一句話。「你聽懂了嗎?」女孩點點頭。現在,她哭泣著,難過無比,傷心欲絕。在煤油燈下,在那充滿油漆味的空氣中,爸爸摟住了她。

  「我懂了,爸爸,我懂了。」 在他的懷抱中,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沉悶。他們就這樣待了好幾分鐘。莉賽爾泣不成聲;爸爸輕輕拍著她的脊背。

  他們爬上樓梯,回到上面時,發現媽媽獨自坐在廚房裡,沉思著。看到他們後,她站起身,招手讓莉賽爾過來。她發現了莉賽爾臉上的淚痕,忙把女孩摟進懷裡,給她一個喘不過氣來的擁抱。「你沒事兒吧,小母豬?」女孩用不著回答。

  她沒事。

  但也很糟糕。

  沉睡者

  馬克斯·范登伯格一連睡了三天。

  在他熟睡的時候,莉賽爾觀察過他。你可以想像,到第三天的時候,這種觀察變成了一種牽掛,得去看看他,得去看看他是否還有呼吸。現在,她說得出能證明他還有氣的特徵了,他嘴唇的蠕動,他撅起的鬍子,那幾縷微微擺動的頭髮——可能是他在做夢,都證明他還活著。

  她時常站在他面前,想像這樣的場面:他剛剛醒來,他的眼睛倏地睜開,盯著她——眼對眼地盯著她。這種被當場抓住的想法讓她既煩惱又興奮。她害怕這樣的念頭,又老想著它。只有媽媽的呼喚才能讓她離開。當他醒來時,她可能不在場,這感覺讓她有些寬慰,同時又讓她失望。

  有時,在這樣馬拉松式的長眠中,他也會說夢話。

  他嘴裡嘟嘟囔囔地念叨著一長串名字。

  伊薩克,魯思嬸嬸,薩拉,媽媽,沃爾特 庫格勒。

  家人,朋友,敵人。

  他是在令人不快的迷茫中醒來的。他先睜開雙眼,然後張開嘴巴,接著坐起身來,直挺挺地坐起來。

  「啊!」 他嘴裡發出了這個聲音。

  他看到一個女孩顛倒的臉——她正在俯視他。由於陌生感,他感覺到一陣煩躁不安,他努力回憶著——他試圖回憶起身在何處。幾秒鐘後,他才撓撓頭(聽上去是在沙沙作響),瞅著她。他手足無措。既然他睜開了眼睛,女孩就能看到它們了,那是一雙溫暖濕潤的褐色眼睛,渾濁,憂慮。

  莉賽爾本能地朝後退。

  但還是慢了一步。

  陌生人抓住了她的前臂,他那只手在被窩裡捂得暖暖的。

  「求您了。」 他的聲音也像長著手指甲似的伸了過來,將她牢牢抓住。

  「爸爸!」莉賽爾大叫起來。

  「求您了。」他小聲說。

  快到黃昏時分了,天色灰暗,只有一點暗淡的光線透過窗簾射進了這間屋子。你們要是樂觀,可以把這光線想像成是古銅色的。

  爸爸進來前,已經在門口看到了這幕——馬克斯 范登伯格緊緊抓著莉賽爾的手和他那張絕望的臉,這兩者都不肯讓莉賽爾離開。

  「看來,你們已經認識了。」爸爸說。

  馬克斯的手指漸漸變冷了。

  交換噩夢

  馬克斯發誓再也不在莉賽爾的房間睡覺了。第一天晚上他想了些什麼呢?正是這些想法克制了他。

  對於自己能順利到達,他已經頗感幸運,所以只能允許自己這樣做。按他目前的想法,地下室是唯一適合他待的地方,儘管那裡只有寒冷和孤獨。他是個猶太人,如果能有個容身之地,那只能是在地下室或其他這類的藏身之所。

  「對不起,」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上,他對漢斯和羅莎說,「從現在起,我就待在下面,你們不會聽到我發出的聲音,我不會弄出什麼響動的。」在眼下的困境中,漢斯和羅莎內心都充滿了絕望,他們沒有提出異議,甚至也沒顧慮地下室裡的寒冷。他們抱了些毯子下來,給煤油燈灌上煤油。羅莎抱歉地表示食物不是太充足,馬克斯強烈要求給他點殘羹剩飯就行了,而且還要在他們都吃不下的時候。

  「不,不,」羅莎向他保證,「有你吃的,我會盡力而為的。」 他們還把莉賽爾房間裡空床上的床墊拿了下來,代之以篷布——真是完美的交換。

  樓下,漢斯和羅莎把床墊放在樓梯底下,用床罩在旁邊壘起一堵牆。這些高高的床罩足以遮住整個三角形的入口。沒有人的時候,馬克斯可以把它們挪開來透透氣。

  爸爸抱歉地說:「我覺得這地方太委屈你了。」 「總比什麼都沒有強,」馬克斯安慰他,「比我想像的好多了——謝謝你。」漢斯在外面又精心地擺放了一些油漆桶,的確能讓人誤以為這不過是隨意堆在牆角的一堆廢品,不礙事的。問題在於別人只需要移開幾個油漆桶,再搬掀開一兩張床罩,就能嗅出猶太人的味道。

  「我們儘量往好處想吧。」他說。

  「只能這樣想了,」馬克斯爬進去,又說了一遍,「謝謝你。」 謝謝你。

  對馬克斯 范登伯格來說,這是他所說的最讓人同情的兩句話之一,另一句與之相配的是——「對不起」。由於受犯罪感的折磨,他總是想說這話。

  在開頭那段清醒的時間裡,他有多少次想走出地下室,離開這所房子?他肯定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然而,每次都不過是一陣痛苦的掙扎。

  這使得一切更加糟糕。

  他想走出去——上帝,他太想了(或至少願意這樣想)——可他知道他不能。這就像他在虛假的忠誠的掩蓋下,離開斯圖加特的家人一樣。

  要活下去。

  生存就是生存。

  還要以犧牲罪惡感和羞恥感為代價。

  他待在地下室的頭幾天裡,莉賽爾沒有去看過他。她想否認他的存在。他那沙沙作響的頭髮,他那冰冷光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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