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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奧菲利亞的經歷及見解(7)


  「的確如此,我真的受到很大的誘惑,這正是我的難言之隱。」

  「可我總是下決心儘量克服誘惑。」

  「這十年來,我一直在不停地下決心克服誘惑,可我還是沒有擺脫。表姐,難道你就擺脫了你以前的罪孽了嗎?」

  奧菲利亞小姐放下手中的毛線活,嚴肅地說道:「奧古斯丁,你完全可以指責我的缺點。你說得對,對於自己的缺點,我比誰都更清楚,但是,我覺得咱們之間還是有所不同的。如果我每天都在做著自己明知是不對的事情,我情願砍掉自己的手。不過,實際上,我的確有些言行不一,也難怪你會指責我。」

  奧古斯丁坐到了地板上,把頭靠在了表姐的膝上,說:「哦,表姐,別太認真了,你知道我這個沒禮貌的孩子只是想逗逗你。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好得讓人心疼。那種事的確讓人一想起來就覺得揪心啊。」

  「但那的確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親愛的表弟。」奧菲利亞小姐用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

  「是很嚴肅,我實在不願意在這個大熱天裡來討論如此一個嚴肅的問題。蚊蟲侵擾,又是這事,又是那事,在如此環境下,一個人的道德境界怎麼可能得到提高呢?這是不可能的事。」聖克萊爾突然變得很興奮,仿佛領悟到了什麼,「我算是明白了北方民族為什麼會比南方民族道德高尚了。這就是問題的核心之所在。」

  「奧古斯丁,你真無藥可救了,十足一個油嘴滑舌的頑固分子。」

  「是嗎?也許吧。不過,我這次是認真嚴肅的。你把那只籃子遞給我,好嗎?如果你要我費這個勁,我必須,」奧古斯丁說著,把籃子拉到自己身邊,「好啦,我開始講啦。在人類歷史長河中,若出現一個人把兩打或三打和自己是同類的可憐人當作奴隸使喚,如果要尊重社會輿論,就得要求他——」

  「我看你並不怎麼嚴肅認真。」奧菲利亞小姐打斷了聖克萊爾的講話。

  「你別急呀,表姐。我馬上就要講到了。」聖克萊爾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認真起來。「在我看來,奴隸制這個抽象名詞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莊園主靠它來積累財富,牧師需要它來討好奉承莊園主,而政治家則需要它來維護其統治,他們歪曲和違背倫理的巧妙手法簡直令人驚歎。他們有能力使自然和《聖經》以及其他東西去為他們服務。可不管怎麼樣,一般世人,包括他們自己都不相信那套東西。總之,那是罪惡,是魔鬼的手法。我已經從這裡看到了魔鬼那神通廣大的手段。」

  奧菲利亞小姐聽了聖克萊爾的話,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手裡的毛線活也不自覺地停了下來。聖克萊爾看了,似乎很得意的樣子,說:「還想繼續聽下去嗎?那我就徹底地給你講個清楚吧。這個可惡的制度究竟是什麼呢?讓我們剝開它那虛偽的外皮,看看它的實質是什麼。打個比方說吧,我是個既聰明又強壯的人,而我的兄弟誇西是個既愚蠢又懦弱的人,所以,他的一切都被我操縱,我喜歡給他什麼就給他什麼,喜歡給他多少,就給他多少。凡是我不願幹的活兒,全讓誇西去幹;我怕太陽曬,誇西就得頂住烈日;誇西掙到的錢,必須供給我使用;遇到有水的地方,誇西就得躺下給我鋪路,免得我的鞋子被打濕了;誇西必須按照我的意願去辦事,他死後能否進入天堂,這得看我是否樂意——這些就是所謂的奴隸制度。我堅決反對有些人按照法律條文教條地去認識和解釋奴隸制度。有些人認為奴隸制度被濫用了,簡直是瞎扯,奴隸制度本身就是罪惡的根源。我們這片存在奴隸制度的土地為什麼沒有被上帝毀滅的原因就在於奴隸制度的執行情況要比制度本身巧妙得多。人,都有憐憫之心,廉恥之心,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所以許多人沒有行使,也不敢行使或者根本不屑於行使野蠻法律所賦予的權力。那些最惡毒的奴隸主們也只能在法律所賦予的權限範圍內行使他們的權力。」

  聖克萊爾突然情緒激動起來,一下子從地上站起身來,在地板上來回地走個不停。他那張英俊的面孔由於激動而漲得通紅,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的手還在不自覺地比劃著。奧菲利亞小姐從來沒有見過堂弟如此激動,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

  「我跟你說,」聖克萊爾突然在堂姐面前停了下來,「其實我們討論這個問題或是為它而有所觸動都是沒有任何用處的。不過,我告訴你,有許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我們生長的這片土地有大突然淪陷下去,埋葬所有的不公平,我寧願和它同歸於盡。每當我外出遊玩或出去收賬時,看到那些卑鄙、兇殘的傢伙不惜以各種卑劣手段,想方設法地弄錢,而我們的法律卻允許他們成為欺壓人民的暴君。每當我看到那些可惡的人掌握著無數可憐人的命運時,我便會情不自禁地詛咒我的祖國,詛咒人類。」

  「奧古斯丁,奧古斯丁,你說得太多了,即使在北方,我也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觀點。」

  「北方!」聖克萊爾的語調又恢復到平常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哼,你們那些北方倫都是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你們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

  「可問題在於——」

  「不錯,問題在於它有兩方面:一個人怎麼可能成為兇狠的奴隸主,同時又感受到犯罪似的痛苦?那好,讓我用你在禮拜天教我的那些古樸而典雅的語句來回答這個問題。我現在的財產和地位是從我父母那裡繼承來的,我的僕人是我父母的,而現在這些僕人以及他們的後代都是屬￿我所有,這可是筆非常可觀的財產。我父親來自新英格蘭,是一個地道的天主教徒。他生性豪爽,為人正直,品德高尚,意志堅強。你父親在新英格蘭安了家,依靠大自然的資源而生活。我父親則在路易斯安那州安居下來,靠剝削黑奴而生活。至於我的母親,」聖克萊爾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走到牆上的一幅畫像前面,抬頭凝視著,臉上湧現出崇敬之情。然後他轉過身來,對奧菲利亞小姐說:「她像聖女般聖潔。她雖然是凡人,但在我心目中,她沒有絲毫凡人所具有的缺點和錯誤,不管是奴隸,還是自由人,不管是僕人,還是親戚、朋友,也都是這麼認為的。這麼多年來,正是我的母親,我才沒有完全變成一個毫無信仰的人。我母親是《新約》的忠實體現者和化身,這一現象除了用《新約》的真理來解釋,沒有別的方法能給以解釋了。母親啊!」聖克萊爾激動得握緊雙手,深情地呼喚著。一會兒,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轉過身來,坐到一張小凳子上。「人們說孿生兄弟應該是非常相像的,可我和我的孿生哥哥卻截然不同。他有一雙銳利的黑眼睛,頭髮烏黑發亮,擁有如同羅馬人般端正的相貌,皮膚呈深棕色。而我卻擁有一雙藍眼睛,頭髮金黃,臉色白皙,一副希臘人的相貌。他愛動,我愛靜。他對朋友或同等地位的人慷慨大方,對待下人卻蠻橫無理,如果誰要和他唱反調,他會毫不留情將之打倒。我們都擁有誠實的品質,他表現出驕傲,勇敢,而我則表現得過於理想化。我們兄弟倆的感情時好時壞,但彼此還能相互愛護。父親寵愛他,母親則寵愛我。我容易多愁善感,父親和哥哥根本不能理解我,可母親卻很理解。所以,每當我和艾爾弗雷德吵架,父親對我板起面孔時,我便到母親身邊去。我至今仍記得那時母親望著我的神情。她臉色蒼白,目光莊重而溫柔,一身白色服裝。每當我在《新約·啟示錄》裡讀到有關身著白色衣服的聖徒時,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她多才多藝,尤其精通音樂。她經常坐在風琴前,彈奏莊重而優美的天主教教堂音樂,並用她那天使般的嗓音唱著,而我呢,則靠在母親的膝頭,流著眼淚,心中充滿無限感慨。那簡直是用語言難以形容的美妙境界。那時候,奴隸制問題還沒有被人們普遍關注,人們還沒有想過它究竟有多大的害處。我父親是那種天生就具有貴族氣質的人。儘管他出身低賤,與名門望族無緣,可他那股貴族氣派卻是深入骨髓。我的哥哥完全就是父親的翻版。」

  「你也知道,全世界的貴族對於自己階級之外的人,都是毫無憐惜之心的。無論在哪個國家,階級界限都是存在的,所有的貴族都不會超越這個界限。在自己階級裡被認為是苦難和不公平的事,到了另一個階級裡便成為天經地義的事了。在我父親看來,這條界限便是膚色。他對待和自己同等地位的人是無比的慷慨,可他把黑人卻看成是介乎於人和動物之間的東西。在這個前提下,他的慷慨也就不是確定不變的了。如果要他公正地回答,黑人是否有人性和不滅的靈魂,他也許會吞吞吐吐地回答說:有。不過,我父親是個不太注重性靈的人,除了對上帝稍微敬重之外,他沒有任何宗教熱忱。」

  「我父親有五百名左右的黑奴。他是個十足的事業家,一切按制度辦事,規規矩矩,一絲不苟。你可以設想一下:他的制度由一些成天只會說廢話,懶散,無能的黑奴來執行的話,你就會明白,他的莊園裡會發生許許多多的事情,許許多多令我這個敏感的孩子感到可怕和傷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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