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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堂吉訶德說完便不再吱聲了,而綠衣人也遲遲沒有說話,看樣子他還沒有想好自己到底該不該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對堂吉訶德說道:

  「騎士大人,您剛才肯定是從我發愣的樣子猜到了我在想什麼,不過,您並沒有解除我看見您時產生的驚奇。照您說,只要知道了您是誰,我這種驚奇就可以消除,可情況並非如此。相反,我現在更胡塗、更驚奇了,當今的世界上怎麼還會有遊俠騎士,而且還會出版貨真價實的騎士小說呢?我簡直不能讓自己相信,現在還會有人去照顧寡婦,保護少女;您說什麼保護已婚女子的名譽,幫助孤兒,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您做這些事,我是不會相信的。老天保佑!您說有關您的高貴的、真正的騎士生涯的書已經出版了,但願這本書能使人們忘卻那些數不勝數的有關遊俠騎士的偽作。這種書已經充斥於世,敗壞了社會風氣,影響了優秀小說的名聲。」

  「那些有關遊俠騎士的小說是否都是偽作,」堂吉訶德說,「還值得商榷。」

  「難道還有人懷疑那些小說不是偽作嗎?」綠衣人說道。

  「我就懷疑。」堂吉訶德說,「不過這事先說到這兒吧。如果咱們還能同路,我希望上帝能夠讓您明白,您盲目追隨那些認為這些書是偽作的人是不對的。」

  堂吉訶德這最後一句話讓那位旅客意識到堂吉訶德的頭腦大概有問題,想再找機會證實一下。不過,在他找到機會之前,堂吉訶德就已經要求旅客講講自己是幹什麼的,介紹一下自己的秉性和生活了。綠衣人說道:

  「猥獕騎士大人,我是前面一個地方的紳士。如果上帝保佑咱們,咱們今天就得在那個地方吃飯。我是中等偏上的富人,我的名字叫迭戈·德米蘭達。我同我的夫人和孩子以及我的朋友們一起生活。我做的事情就是打獵釣魚。不過我既沒養鷹,也沒養獵兔狗,只養了一隻溫順的石雞和一隻兇猛的白鼬。我家裡有七十多本書,有的是西班牙文的,有的是拉丁文的,有些是小說,有些是宗教方面的書,而騎士小說根本沒進過我家的門。我看一般的書籍要比看宗教的書籍多,只是作為正常的消遣。這些書筆意超逸,情節曲折,不過這種書在西班牙並不多。有時候我到我的鄰居和朋友家吃飯,但更多的時候是我請他們。我請他們時飯菜既乾淨又衛生,而且量從來都不少。我不喜歡嘀嘀咕咕,不允許別人在我面前議論其他人,也不打聽別人的事情,對別人的事情從不關心。我每天都去望彌撒,用我的財產周濟窮人,卻從不誇耀我做的善事,以免產生虛偽和自負之心。這種東西很容易不知不覺地佔據某顆本來是最謙遜的心。遇有不和,我總是從中調解。我虔誠地相信我們的聖母,相信我們無限仁慈的上帝。」

  桑丘一直仔細地聽著這位紳士講述自己的生活和日常習慣,覺得他一定是個善良的聖人,能夠創造出奇跡。於是,他趕緊從驢背上跳下來,迅速跑過去,抓住紳士的右腳鐙,十分虔誠又幾乎眼含熱淚地一再吻他的右腳。紳士見狀問道:

  「你在幹什麼,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讓我吻吧,」桑丘說,「我覺得您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位騎在馬上的聖人。」

  「我不是聖人,」紳士說道,「是個大罪人。兄弟,看你這純樸的樣子,一定是個好人。」

  桑丘又騎到了他的驢背上。桑丘的舉動引得本來憂心忡忡的堂吉訶德發出了笑聲,這笑聲又讓迭戈感到驚奇。堂吉訶德問迭戈有幾個孩子,又說古代哲學家由於並不真正瞭解上帝,認為人的最高利益就是有善良的天性,有亨通的福運,有很多的朋友,有很多很好的孩子。

  「堂吉訶德大人,」紳士說,「我有一個孩子。假如我沒有這個孩子,我倒覺得我更幸運些。並不是他壞,而是他不像我希望得那麼好。他大概有十八歲了,其中六年是在薩拉曼卡學習拉丁語和希臘語。我本來想讓他改學其他學科,卻發現他已經被詩弄昏了腦袋。難道詩也可以稱作學問嗎?想讓他學習法律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其實我更願意讓他學習神學,那才是萬般學問之上品呢。我希望他能為我們家族爭光。在這個世紀裡,我們的國王一直大力勉勵德才兼備的人,因為有才而無德就好比珍珠放在了垃圾堆上。他每天都在探討荷馬的詩《伊利亞特》寫得好不好,馬西亞爾的箴言警句是否寫得不正派,維吉爾的哪首詩應該這樣理解還是那樣理解,反正他的所有話題都是以上幾個詩人以及賀拉斯、佩修斯、尤維那爾和蒂武洛的詩集。至於西班牙現代作家的作品,他倒不在意。儘管他對西班牙詩歌很反感,卻不自量力地想根據薩拉曼卡賽詩會給他寄來的四行詩寫一首敷衍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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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種將一首短詩中的每一句發展成為一節,並將該句用於節末的詩體。

  堂吉訶德回答說:

  「大人,孩子是父母身上的肉,不管孩子是好是壞,做父母的都應該像愛護靈魂一樣愛護他們。做父母的有責任引導孩子從小就走正路,有禮貌,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等長大以後,他們才能成為父母的拐杖,後輩的榜樣。強迫他們學這門或那門學問,我覺得並不合適,雖然勸勸他們學什麼也沒什麼壞處。如果這個孩子很幸運,老天賜給他好父母,他不是為了求生,而僅僅是上學,我倒覺得可以隨他選擇他最喜歡的學科。雖然詩用處並不大,主要是娛樂性的,但也不是什麼有傷大雅的事。紳士大人,我覺得詩就像一位溫柔而年輕的少女,美麗非凡,其他侍女都要服侍她,裝點修飾她。這些侍女就是其他所有學科。這位少女應該受到所有侍女的侍奉,而其他侍女都應該服從她。不過,這位少女不願意被拉到大街上去讓大家隨意撫摸,也不願意在廣場的一角或者宮殿的一隅被展示於眾。她的品德如此純正,如果使用得當,她就會變成一塊無價的純金。擁有她的人,對她也必須有所限制,絕不能讓蹩腳的諷刺詩或頹廢的十四行詩流行。除了英雄史詩、可歌可泣的悲劇和刻意編寫的喜劇之外,絕不能編寫待價而沽的作品。不能讓無賴和凡夫俗子做什麼詩,這種人不可能理解詩的寶貴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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