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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教士也願意試試。教士到了瘋子那兒,同他談了一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裡,瘋子沒有說過一句不像樣的話,相反卻講得頭頭是道。教士不得不相信他已經恢復正常了。瘋子同教士談了很多事情,其中談到院長接受了他的親屬的賄賂,對他懷有歹意,因而說他神志仍然不正常,只是有時候清醒。他說他最大的不幸就在於他有很多財產,他的冤家們為了霸佔他的財產想陷害他,因而懷疑仁慈的上帝已經使他從畜生變成了人。他這麼一講,顯然讓人覺得院長值得懷疑,他的親屬們不懷好意,而他已經成了正常人。為了慎重起見,教士決定把他帶回去,讓大主教見見他,以便明斷是非。於是,教士請求院長把這個學士入院時穿的衣服還給他,可院長還是讓教士再考慮考慮,因為學士的神志肯定還沒恢復正常。可是,院長再三勸阻也無濟於事,教士堅持要把他帶走。院長因為教士是大主教派來的人,只好服從了,給學士換上了入院時穿的那套衣服。那衣服又新又高級。學士見自己換上衣服以後像個正常人,不像瘋子了,就請求教士開恩讓他去同自己的瘋友們告別。

  「教士也願意陪他一同去看看院裡的瘋子。於是,院裡的幾個人陪著他們上了樓。學士來到一個籠子前,籠子裡關著一個很狂暴的瘋子,但當時他挺安靜。學士對那個瘋子說:『我的兄弟,你是否有什麼事要託付我?上帝對我仁慈而又富有憐憫之心,儘管我受之有愧,還是讓我的神志恢復了正常,我現在要回家了。依靠上帝的力量真是無所不能,我現在已經完全恢復正常了。你也要寄希望於上帝,相信上帝。上帝既然能夠讓我恢復到我原來的狀況,也會讓所有相信他的人康復如初。我會留意給你送些好吃的東西來,你無論如何要吃掉。我是過來人,我告訴你,我覺得咱們所有的瘋癲都是由於咱們胃裡空空、腦袋裡虛無造成的。你得鼓起勁來,情緒低落會危及健康,導致死亡。』

  「學士這番話被這個籠子對面那個籠子裡的瘋子聽到了。他本來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張舊席子上,現在站起來大聲問是誰的神志恢復正常了。學士回答說:『是我,兄弟,我要走了。我要感謝功德無量的老天對我如此關照,我已經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這裡了。』『你別胡說了,學士,別上了魔鬼的當。』那個瘋子說,『你趁早留步,待在這個瘋人院裡吧,免得再回來。』『我知道我已經好了,』學士說,『所以沒有理由再重蹈覆轍。』『你好了?』瘋子說,『那好,咱們就瞧著吧。見你的鬼,我向朱庇特①發誓,我是他在人間的化身,塞維利亞今天放你出院,把你當作正常人,我要為它犯的這個罪孽懲罰它,讓它世世代代都忘不了,阿門。愚蠢的學士,你難道不知道我手裡掌管著能夠摧毀一切的火焰,我說過我是掌管雷霆的朱庇特,要摧毀這個世界就能說到做到嗎?不過,我只想用一種辦法來懲罰這裡的無知民眾,那就是從我發出這個誓言起整整三年內,讓這個地區和周圍地帶不下雨!你自由了,康復了,而我還是瘋子還有病?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想讓我下雨,除非掐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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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朱庇特是羅馬神話中最高的神,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宙斯,掌管雷電雲雨,是諸神和人類的主宰。

  「在場的人都靜靜地聽那個瘋子亂喊亂叫,可我們這位學士卻轉過身來,握住教士的手說道:『您不用著急,我的大人,您別理會他的這些瘋話。如果他是朱庇特,不願意下雨,那麼我就是涅普圖努斯,是水的父親和主宰。只要有必要,我想什麼時候下雨就下雨。』教士說道:『儘管如此,涅普圖努斯大人,您最好還是不要惹朱庇特大人生氣。您先留在瘋人院裡,等改天更方便的時候,我們再來接您吧。』院長和在場的人都笑了,教士滿面愧容地跑了。於是,大家又把學士的衣服剝光了。學士仍然留在瘋人院裡,故事也就完了。」

  「難道這就是您說的那個與現在這裡的情況極為相似而您又非常願意講的故事嗎,理髮師大人?」堂吉訶德說,「哎呀,剃頭的呀剃頭的,您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嘛。難道您真的不知道,將天才與天才相比,將勇氣與勇氣相比,將美貌與美貌相比,將門第與門第相比,都是可恨的,是最令人討厭的嗎?理髮師大人,我不是水神涅普圖努斯,我並不足智多謀,也不想讓別人把我看成足智多謀的人。我只是竭力想讓大家明白,不恢復遊俠騎士四處遊弋的時代是個錯誤。在那個時代裡,遊俠騎士肩負著保衛王國的使命,保護少女,幫助孤兒,除暴安良。不過,咱們這個腐敗的時代不配享受這種裨益。現在的騎士呀,從他們身上聽到的是錦緞的窸窣聲,而不是甲胄的鏗鏘聲。現在的騎士已經不像以前那樣露宿野外,忍受嚴寒酷暑,從頭到腳,盔甲披掛,並且腳不離馬鐙,手不離長矛,只求打個盹就行了。現在也不會有哪個騎士從森林裡出來又跑進深山,然後再踏上荒涼的海灘。大海上駭浪驚濤,岸邊只有一條小船,船上沒有槳和帆,沒有桅杆,沒有任何索具,可是騎士勇敢無畏,跳上小船,駛向巨浪滔天的大海深處。大浪一會兒把他掀到天上,一會兒把他拋向深淵,可是他毫無畏懼地昂首面對那難以抵禦的狂風暴雨。待到情況稍微好轉時,他已經離開他上船的地方三千多裡了。他踏上那遙遠陌生的土地,於是又出現了許多不該記錄在羊皮紙上,而是應該銘刻在青銅器上的事蹟。

  「可是現在,懶惰勝過勤勉,安逸勝過操勞,醜陋勝過美德,傲慢勝過勇氣,理論代替了戰鬥的實踐,遊俠騎士的黃金時代已經成為輝煌的過去。不信,你告訴我,現在誰能比高盧的著名的阿馬迪斯更正直、更勇敢呢?誰能比英格蘭的帕爾梅林更聰明呢?誰能比白衣騎士蒂蘭特更隨遇而安呢?誰能比希臘的利蘇亞特更稱得上是美男子呢?誰能比貝利亞尼斯受的傷更多而且殺傷的敵人也更多呢?誰能比高盧的佩裡翁更無畏,比費利克斯馬爾特·德伊爾卡尼亞更臨危不懼,比埃斯普蘭迪安更真誠呢?誰能比西龍希利奧更勇猛呢?誰能比羅達蒙特更桀驁不馴呢?誰能比索布利諾國王更謹慎呢?誰能比雷納爾多斯更果敢呢?誰能比羅爾丹更無敵於天下呢?誰能比魯赫羅更彬彬有禮呢?根據杜平的《宇宙志》,現在的費拉拉公爵還是他的後裔呢。

  「所有這些騎士以及其他許多我可以列數出來的騎士都是遊俠騎士,是騎士界的精英。這類人,或者相當於這類人的人,就是我要向國王陛下舉薦的人。陛下如果能有他們效勞,就可以節約很多開支,土耳其人也只能氣得七竅生煙了。如果能這樣,我寧願留在瘋人院,因為教士不願意把我從瘋人院放出來。按照理髮師講的,假如朱庇特不願意下雨,有我在這兒,同樣可以想下雨就下雨。我說這些是想讓那位剃頭匠大人知道,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實際上,堂吉訶德大人,」理髮師說,「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上帝保佑,我是一片好意,請您不要生氣。」

  「我生氣沒生氣,我自己知道。」堂吉訶德說。

  神甫說:

  「雖然剛才我幾乎沒說話,可是我聽了堂吉訶德大人的話,心裡產生了一個疑慮,我不想把它憋在心裡,弄得挺難受的。」

  「您還有什麼話,神甫大人,」堂吉訶德說,「都可以講出來,您可以談談您的疑慮。心存疑慮不是件快樂的事。」

  「既然您允許,」神甫說,「我就把我的疑慮講出來。那就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自己相信,堂吉訶德大人剛才說的那一大堆遊俠騎士都是有血有肉的真人,相反,我卻覺得這是一種杜撰、傳說或者編造,要不然就是一些已經醒了的人,或者確切地說,是一些仍然處於半睡眠狀態的人的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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