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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我也這麼認為,」那旅客說,「不過我認為遊俠騎士有一點很不好,那就是每當從事一項巨大的冒險行動,很有可能失去性命的時候,他們從不想起祈求上帝保佑,而是祈求他們的夫人保佑,而且十分虔誠,仿佛她們就是上帝。我覺得這有點像異教的做法。」

  「大人,」堂吉訶德說,「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否則遊俠騎士的情況就更糟了。這在遊俠騎士道已經成了慣例,就是每當遊俠騎士準備進行大的戰鬥時,都要有夫人在前,讓她眼睛朝後,目光柔情似水,仿佛懇求她在可能的關鍵時刻保佑自己。即使沒有人聽見,嘴裡也必須嘟噥幾句話,請求她真心實意地保護自己。這種例子在歷史上舉不勝舉。不要因此就以為他們不祈求上帝保佑了。在戰鬥中只要有時間,有地方,他們也會祈求上帝保佑的。」

  「即使這樣,」那旅客說,「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那就是有很多次我從書上讀到,兩個遊俠騎士沒說幾句話就動了火,各自掉轉馬頭,奔跑一陣,然後什麼也不說,掉過頭來往回沖,邊跑邊祈求他們的夫人保佑,結果碰到一起後,一個被對方紮了個穿心透,掉下馬去;另一個要不是抓住了馬鬃,也得掉下馬來。我不知道,那個死去的騎士在這麼短暫的戰鬥裡怎麼可能有時間祈求上帝保佑。倒不如把在奔跑中祈求夫人保佑的那些話用於基督徒應盡的本分呢。而且我覺得,也不見得所有遊俠騎士都有夫人呀,並不是所有人都談戀愛嘛。」

  「這不可能,」堂吉訶德說,「我說騎士不可能沒有夫人,因為他們戀愛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天上有星星一樣。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沒有愛情生活的騎士呢。如果騎士沒有愛情生活,那麼他一定是個雜牌貨。他進入遊俠騎士的城堡時,就不是從大門進去,而是從牆頭進去,像個盜賊似的。」

  「儘管如此,」旅客說,「我覺得,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曾經在書裡讀到過,高盧的英勇的阿馬迪斯的兄弟加勞爾從來都不向某個夫人祈求保佑,而且也並沒有因此受到歧視。

  他是位有名的勇武騎士。」

  堂吉訶德答道:

  「大人,『一隻燕子不算夏』。而且據我所知,這位騎士私下是很多情的,並且喜愛所有他覺得漂亮的女人。這也是人之常情,誰都管不了。不過一句話,很清楚,他的意中人只有一個,而且他經常極其秘密地祈求她保佑,因為他自詡是個秘密騎士。」

  「如果所有遊俠騎士真的都得戀愛,」旅客說,「那麼,您既然幹這行,也肯定是如此了。如果您不像加勞爾那樣自詡是秘密騎士,我以我們這一行人以及我個人的名義懇求您,把您夫人的名字、祖籍、身份及美貌告訴我們吧。她一定會為大家都知道她受到一位像您這樣的騎士尊寵而感到榮幸。」

  堂吉訶德深深歎了口氣,說:

  「我還不能肯定我那位可愛的冤家是否願意讓別人知道我尊寵她。既然你如此謙恭地問我,我只能說她的名字叫杜爾西內亞,祖籍托博索,那是曼查的一個地方。她的身份至少是一位公主,她是我的女王、女主人。她美貌超群,所有詩人讚美他們的意中人的種種難以想像的美貌特徵,都在她身上體現出來:頭髮是金色的,前額如極樂淨土,眉如彩虹,眼似太陽,玫瑰色的面頰,珊瑚色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齒,雪白的脖頸,大理石色的胸脯,象牙色的雙手,白皙若雪,至於那隱秘部分,依我看,只能讚歎,不可比喻。」

  「我們還想知道她的門第、血統和家世。」比瓦爾多說。堂吉訶德答道:「她既不屬￿古代羅馬的庫爾西奧、加約、埃西皮翁家族,也不屬￿現代羅馬的科洛納、烏西諾家族,更別提巴倫西亞的雷韋利亞、比利亞諾瓦家族了;她不是阿拉貢的烏雷亞、福塞斯、古雷亞家族,也不是葡萄牙的阿倫卡斯特羅、帕拉斯、梅內塞斯家族;她屬￿曼查的托博索家族,雖然門第有點新,但說不定會在未來幾個世紀裡發家,成為豪門望族。如果不具備塞維諾從前為奧蘭多兵器戰利品寫的那個條件,就不要對此持異議吧。他寫的那個條件就是:

  不敵奧蘭多,

  莫動此處兵戈。」

  「雖然我出自拉雷多的卡喬平家族,」旅客說,「不敢同曼查的托博索家族相提並論,可是說老實話,這個姓氏我至今還從未聽說過呢。」

  「怎麼會沒有聽說過呢!」堂吉訶德說。

  其他人邊走邊仔細聽這兩個人的對話,就連牧羊人也聽得出來,堂吉訶德已經深中瘋魔。只有桑喬·潘薩認為堂吉訶德說的都是實情,因為他知道堂吉訶德是誰,而且生來就認識堂吉訶德。他有點懷疑的是那位美麗的杜爾西內亞。雖然他就住在托博索附近,卻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和這位公主。

  他們正說著話,就看到兩座高山之間的山谷裡下來了大約二十個牧人,個個穿著黑羊皮襖,頭上戴著花環,後來才看清有的是用紫杉枝做的,有的是用柏樹枝做的。其中六個人抬著一個棺材,上面蓋滿了花環和樹枝。一個牧羊人看到了,說:

  「來的那幾個人抬的是克裡索斯托莫的遺體,那個山腳就是克裡索斯托莫吩咐埋葬他的地方。」

  他們立刻跑過去,正好看到那幾個人把棺材放到地上,其中四個人拿著尖嘴鎬,正在一塊堅石旁挖坑。

  彼此問候之後,堂吉訶德以及和他一起來的幾個人就去看那個棺材。棺材裡一具屍體身著牧人服,上面蓋滿了鮮花。死者約三十歲。人雖然死了,卻仍能看出,他活著的時候,面孔很漂亮,身體也很勻稱。在棺材裡,屍體周圍擺著幾本書,有的打開,有的合著,還有很多手稿。旁觀的人、挖墳的人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沉默不語。後來,才有一個抬棺材來的人對另一個人說:

  「安布羅西奧,你既然要完全按照克裡索斯托莫的遺囑辦,那麼你看看,這是不是他指定的那個地方?」

  「是的,」安布羅西奧回答,「我那不幸的朋友曾幾次在這兒向我講述他的傷心史。他說就是在這兒第一次向她傾訴衷腸,最後一次也是在這兒,馬塞拉拒絕了他,並且蔑視他。因此,他才悲慘地結束了自己可憐的生命。在這裡,為了紀念如此多的不幸,他希望人們把他安置在永久的忘卻中。」

  他又轉向堂吉訶德和幾位旅客說:

  「各位大人,在你們用憐憫的目光注視的這個身體裡,寄寓過一個上蒼曾賦予無限天賦的靈魂。這是克裡索斯托莫的身體。他聰穎過人,溫文爾雅,慷慨大度,友遍四方,尊貴無上;他深沉而不狂妄,隨和而不卑賤,總之,他的優秀品德堪稱世界第一,而他的不幸也舉世無雙。他想愛,卻受到厭棄;他崇拜,卻遭到睥睨;他向母獸懇求,他與頑石纏綿,他逐風奔跑,他在孤獨中咆哮,他向負心人傳情,換來的卻是生命中途的一具屍體。一個牧羊姑娘結束了他的生命,而他曾想讓那牧羊姑娘在人們的記憶中永存。你們看到的這些手稿完全可以證明這一切。他曾囑咐我,埋葬了他的屍體之後,就把這些手稿付之一炬。」

  「你若是如此對待這些手稿,」比瓦爾多說,「那就比手稿的主人對待它們的做法還冷酷。如果死者對你的吩咐超出了人之常情,就不應該按照他的吩咐辦。奧古斯都大帝如果同意執行曼圖亞詩聖①的遺囑,那就不對了。所以,安布羅西奧大人,他是傷心至極才如此吩咐的。你既然把你的朋友安葬在此,不願意讓他的手稿被人遺忘,那就最好不要草率地照辦。你還是把這些手稿保留起來,讓人們永遠記得馬塞拉的冷酷吧,把它作為例證,避免活著的人們今後重蹈覆轍。我和在場的諸位已經瞭解了你這位癡情而又絕望的朋友的故事,瞭解了你們的友誼、他的死因以及他結束自己生命時留下的遺囑。從這個可悲的故事裡,可以瞭解到馬塞拉的殘酷、克裡索斯托莫的癡心、你們之間友誼的真誠以及在愛情的迷途上執迷不悟的人的結局。昨天晚上,我們聽說了克裡索斯托莫之死,還有要在這個地方安葬他的消息。出於好奇和憐憫,我們商定繞路到此觀看這件讓我們惋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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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曼圖亞詩聖指維吉爾,因為他是曼圖亞人。他曾遺命把史詩《埃涅阿斯紀》燒毀,古羅馬皇帝奧古斯都沒有照辦。

  「出於我們要對這一悲劇盡力作出補償的願望,我們請求你,至少我以個人的名義懇求你,精明的安布羅西奧,不要燒掉這些手稿,讓我帶走一部分吧。」

  不等安布羅西奧同意,他就順手拿起了一些手稿。安布羅西奧見此說道:

  「出於禮貌,我同意您留下您拿到的那些手稿,可是剩下的那些,您別想不讓我燒掉。」

  比瓦爾多急於看手稿裡說了什麼,就翻開一頁,看到上面的標題是《絕望的歌》。

  安布羅西奧聽到這個標題後說:

  「這是那個不幸者寫下的最後一份手稿,大人,你從上面可以看到,他的悲傷達到了什麼程度。請你念一下吧,讓大家都聽聽。墳墓還沒有挖好,你有充分的時間。」

  「我很願意念。」比瓦爾多說。

  其他在場的人也想聽,就圍成了一圈。比瓦爾多字句清楚地朗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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