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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緩和你落入這個塵世的衝擊。」

  芬奇博士拿起杯子喝酒時,瓊·露易絲看見他銳利、褐色的眼睛越過玻璃杯瞥了她一眼。那是他身上你往往會忽略的東西,她想,他的小動作如此之多,以至於你都沒有注意到他在多麼密切地觀察你。他裝瘋賣傻,真是,狡猾程度不輸世上任何一隻狐狸。他的學識遠遠超過狐狸。天哪,我醉了。

  「……現在回想一下,」她的叔叔說,「這一切仍歷歷在目,不是嗎?」

  她凝神思索。沒錯,確實歷歷在目,每句話都是,但又有幾分不一樣。她靜靜地坐著,回憶著。

  「傑克叔叔,」她最後說,「一切仍歷歷在目。確實發生過,不可抹殺。但你瞧,不知怎的,都可以忍受了。這——這一切都可以忍受了。」

  她講的是實話。她並未穿越時空,經歷使萬事萬物變得可以忍受的旅程。今天就是今天,她驚奇地看著她的叔叔。

  「感謝上帝,」芬奇博士平靜地說,「你知道為什麼現在可以忍受了嗎,我親愛的?」

  「完全不知道。我對事情欣然接受,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想質疑。我只想維持現狀。」

  她察覺到她叔叔投來的目光,把頭側向一邊。她壓根不信任他:他要是敢提麥克沃思·普雷德,說我就像他一樣,我就在日落以前趕到梅科姆火車站。

  「你最終會自己琢磨出來的,」她聽見他說,「但讓我推你一把。今天你的頭腦沒有一點空閒。那是可以忍受的,瓊·露易絲,因為現在你有你自己的主見了。」

  不是麥克沃思·普雷德的主見,是我的主見。她抬頭看看她的叔叔。

  芬奇博士伸開雙腿。「這相當複雜,」他說,「我不想讓你落入累人的謬誤中,對你心中的情結想入非非——那樣的話,我們餘生都會被你煩死,所以我們要避免這種情況。每個人身處的孤島,瓊·露易絲,每個人的守望者,是他的良心。不存在集體良心這樣的東西。」

  這是以前沒聽他說過的。隨他講吧,他會有辦法繞到十九世紀去的。

  「……嘿,小姐,你生來有你自己的良心,一路走來,在某個時刻,你把你的良心像藤壺似的緊緊依附在你父親的良心上。你漸漸長大,當你長大成人後,你在不知不覺中把你的父親與上帝混為一談。你從未把他看作一個凡人,有著凡人的心靈,也有凡人的缺點——我得向你承認,你也許很難看出來,雖然他犯的錯誤少之又少,但和我們每個人一樣,他也會犯錯。你在情感上不健全,依賴於他,從他那兒獲取答案,認定你的答案就是他的答案。」

  她諦聽著沙發上那個身影的講話。

  「當你碰巧發現他在做某些在你看來似乎與他的良心——你的良心——背道而馳的事時,你簡直不堪忍受,甚至給你造成了身體上的不適。生活對你而言成了人間地獄。你必須殺死自己,或者他必須殺死你,使你能夠作為獨立的個體思考活動。」

  殺死我自己。殺死他。我必須殺了他才能活下去……「聽你的口氣,好像你早已預料到了這件事。你——」

  「是的。你的父親也預料到了。有時我們會自問,你的良心和他的良心何時會分道揚鑣,為了什麼分道揚鑣。」芬奇博士莞爾一笑,「瞧,現在我們知道了。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爭吵發生時,我在場。阿迪克斯不可能像我現在這樣同你講話——」

  「為什麼不能,先生?」

  「你不會聽他的。你不可能聽。我們的神離我們非常遙遠,瓊·露易絲,他們絕不會下到凡塵來。」

  「那是他不——不揍我的原因嗎?那是他甚至都不試圖為自己辯解的原因嗎?」

  「他在讓你一個接一個地打碎你的偶像。他在讓你把他降級到人的地位。」

  我愛你。隨你的便。換作朋友,這或許只是一場激烈的辯論,交換意見,不同觀點之間硬碰硬的對撞;而對象換作是他,她則要趕盡殺絕。她試圖把他撕成碎片,摧毀他,消滅他。去黑暗塔的羅蘭少爺歸來。

  「你明白我的話嗎,瓊·露易絲?」

  「嗯,傑克叔叔,我明白你說的。」

  芬奇博士蹺起二郎腿,把手塞進口袋裡。「當你停止逃跑,瓊·露易絲,並回頭時,那個轉身需要莫大的勇氣。」

  「是嗎?」

  「噢,不是那種使士兵穿過荒無人煙之地的勇氣。那是一種因為他必須鼓起勇氣而鼓起的勇氣。這種勇氣——嗯,屬￿一個人的生存意志,屬￿一個人自我保護的本能。有時候,我們必須殺掉一點東西才能活下去,要是我們不這樣做——要是女人不這樣做,她們會每天哭著入睡,讓她們的母親洗淨她們的長筒襪。」

  「你說『當我停止逃跑』,那是什麼意思?」

  芬奇博士低聲輕笑著。「你知道,」他說,「你非常像你父親。今天我試圖向你指出這一點;我很抱歉,我使用的策略會讓已故的喬治·華盛頓·希爾忌妒——你和他真是像極了,不過你是偏執狂,而他不是。」

  「請您再說一遍?」

  芬奇博士咬住下嘴唇,又鬆開。「嗯,這個嘛,偏執狂。不是大號的偏執狂,只是普通蘿蔔大小的。」

  瓊·露易絲起身朝書架走去。她抽出一本詞典翻閱起來。「『偏執狂,』」她念道,「『名詞。頑固或過分忠於他個人的教會、政黨、信仰或見解的人。』請把話說清楚,先生。」

  「我只是在試圖回答你提出的逃跑的問題。容我稍稍細說一下這個定義。偏執狂在遇到反對他見解的人時,會怎麼做?他不讓步,他拒絕通融,連聽也不想聽,一味抨擊。瞧你,你被世上最偉大的父愛搞得顛三倒四,所以你逃跑了,而且是沒命地逃。

  「自你回家以來,你無疑聽到了一些頗為不堪入耳的言論,但你沒有騎上你的戰馬,不假思考地去打倒,而是轉身逃跑。你說,實際是這麼回事,『我不喜歡這些人的做法,所以我沒時間理他們。』你最好抽出時間對付他們,寶貝,否則你永遠不會長大。活到六十歲,你還是今天的你——那樣你會成為一個研究對象,而非我的侄女。你往往不給任何人餘地,在思想上接納他們的意見,無論在你看來他們有多傻。」

  芬奇博士交扣雙手,放在腦後。「哎呀呀,小寶貝,人們不贊同三K黨,但他們絕對沒有試圖阻止他們披上床單,當眾出醜。」

  「你為何偏偏讓他上臺呢?」「是他要求的。」上帝啊,我幹了什麼?

  「但他們對人動武,傑克叔叔——」

  「噯,那是另一回事,而這恰又是你在你父親的問題上未能顧及到的一點。你洋洋灑灑地大談專制暴君、希特勒、夾著尾巴的狗雜種——對了,你從哪兒學來的?這讓我想起寒冷的冬夜,負鼠獵食——」

  瓊·露易絲痛苦地抽搐了下。「他全告訴你啦?」

  「是啊,不過別為你罵他的話而心生憂慮。他有一副律師的厚臉皮。他年輕時被罵得更慘呢。」

  「但不是被他的女兒。」

  「哎,正如我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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