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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亞拉巴馬的秋天姍姍來遲,甚至到了萬聖節那天,人們都還用不著穿厚重的外套,能靈便地把門廊上的椅子藏起來。黃昏很長,但夜幕來得相當突然,還沒走出五步路,天空已從暗橘色轉為黛青色,白天最後一絲熱量隨著那光逝去,留下客廳經受風霜。

  秋天是她最愉快的季節。秋天的聲音和形體令人期待:她家附近訓練場上朝氣蓬勃的身軀穿著皮墊肩,互相碰撞,發出依稀的咚咚聲,這一盛況使她想起樂隊和冰冷的可口可樂,還有烤花生和空氣中看得見的人們的呼吸。連開學也有某些讓人憧憬之處——重續舊日的仇怨和友情,連續幾周把漫長暑假裡忘掉一半的東西再學一遍。秋天,晚飯是熱騰騰的,因早晨困得無心享用而錯過的食物應有盡有。她的世界正值最美的光景,而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間也到了。

  她今年十二歲,上七年級。對於相對于小學發生的變化,她並不是很喜歡,她不樂意在一天裡去不同的教室上不同老師的課,也不樂意知曉她有一位人人崇拜的哥哥,在某個遙遠的地方上高中。阿迪克斯出差到蒙哥馬利參加議會的工作,而據她對傑姆的瞭解,他也跟著阿迪克斯一起去了。

  九月三十日,她坐著挨到下課,什麼也沒學到。放學後,她去了圖書館,待到看門人進來叫她離開為止。她緩步朝鎮上走去,盡可能延長停留的時間。天色漸暗,她跨過昔日鋸木廠的軌道,朝冰庫走去。賣冰的西奧多在她經過時和她打招呼。她沿著那條街往前走,回頭看他,直至他走進冰庫為止。

  鎮上的水塔坐落在冰庫旁的一片原野上,那是她見過的最高的東西。一架極窄的梯子從地面伸向環繞水塔的一圈小回廊。

  她扔下她的書,開始往上爬。當爬過她家後院的楝樹頂時,她向下看,感到一陣暈眩,然後抬頭仰視剩下的距離。

  整個梅科姆鎮都在她腳下。她覺得她能看見自己的家:卡波妮在做松餅,過不了多久,傑姆就會結束橄欖球訓練回到家。她的目光越過廣場,確信她看見亨利·克林頓從「五分叢林」便利超市走出來,抱著一大堆食物。他把買的東西放進一個人汽車的後座。所有街燈同時亮起,她驟然欣喜,面露微笑。

  她坐在狹窄的回廊上,把腳懸蕩在外面。她掉了一隻鞋,接著又脫掉另一隻。她很好奇他們會為她舉行一個什麼樣的葬禮:年邁的達夫太太會徹夜不眠,讓人在簿冊上簽名。傑姆會哭嗎?要是他哭的話,那倒是破天荒頭一遭。

  她不知道應該飛身跳下還是僅從邊緣滑落下去。假如她背部著地,那也許不會太痛。她不知道他們究竟能否瞭解她有多麼愛他們。

  有人猛地抓住了她。她感覺一雙手把她的雙臂緊緊按在兩肋,頓時渾身僵硬。那是亨利的手,因為碰過蔬菜而染上了綠色。他一言不發地把她拉起來,趕著她走下陡峭的梯子。

  等他們到了底下後,亨利一把揪住她的頭髮。「這回我要是不告訴芬奇先生我誓不為人!」他吼道,「我發誓,斯庫特!你沒有一點腦子嗎,到水塔上去玩?你說不定會摔死!」

  他又拽了一把她的頭髮,連帶扯下幾根。他猛地搖她;他解下他的白圍裙,卷成一團,狠狠朝地上扔去。「你知不知道你會丟了自己的小命啊!你沒有一點腦子嗎?」

  瓊·露易絲木然地瞪著他。

  「西奧多看見你在那上面,就跑去找芬奇先生,沒找到,所以找了我。嚇死人啦!」

  接著,他看出她在瑟瑟發抖,這才明白她不是在鬧著玩。他輕輕捉住她的脖根。回家的路上,他試圖弄清她在為什麼事煩心,可她一句也不肯說。他把她留在客廳,朝廚房走去。

  「寶貝,你幹什麼去了?」

  在同她講話時,卡波妮的話音裡總是摻雜著埋怨的慈愛和溫和的非難。「漢克先生,」她說,「你還是回店裡去吧。弗雷德先生一定在納悶,你出什麼事了。」

  卡波妮堅定地嚼著一根楓香木潔齒棍,低頭看著瓊·露易絲。「你在搞什麼名堂?」她說,「你去水塔上做什麼?」

  瓊·露易絲一動不動。

  「告訴我吧,我不會告訴芬奇先生的。什麼事讓你如此心煩,寶貝?」

  卡波妮在她旁邊坐下。卡波妮已過中年,有一點發福,她拳曲的頭髮開始變得花白,因為近視而眯縫著眼睛。她把手攤放在腿上,仔細端詳。「莫非這世上有糟糕到你講不出口的事?」她說。

  瓊·露易絲一頭撲倒在卡波妮的腿上。她感覺那雙粗糙的手揉捏著她的肩膀和背。

  「我要生孩子了!」她啜泣起來。

  「什麼時候?」

  「就在明天!」

  卡波妮把她拉起來,用圍裙一角擦拭她的臉。「醒醒,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在大口的喘息之間,瓊·露易絲把她的不光彩之事一字不漏地講述出來,央求不要把她送去莫比爾,或把她的手腳拉開,或把她往牆上扔。「我能不能離開這兒去你家?求求你,卡爾。」她懇請卡波妮暗中幫她渡過難關;等孩子降生後,她們可以趁夜裡把孩子送走。

  「這陣子,你一直在自己扛著嗎?你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她感覺卡波妮粗重的手臂摟著她,給予那並不起作用的安慰。她聽見卡波妮嘟囔著:

  「……不該盡往你腦子裡灌輸故事……要讓我逮到,非宰了他們不可。」

  「卡爾,你會幫我的,是不是?」她怯生生地說。

  卡波妮說:「天地良心,這還用說嗎,寶貝。現在,你得搞明白一件事,你沒有懷孕,從來都沒有。事情不是那樣的。」

  「啊,假如我沒有懷孕,那我是怎麼了?」

  「你讀了那麼多書,卻是我見過的最無知的小孩……」她的話音越來越低,「……依我看,你根本一點可能也沒有。」

  卡波妮慢條斯理地向她簡述了那個過程。瓊·露易絲聽著,這一年來她收集的令人厭憎的信息頓時變得澄澈起來。卡波妮沙啞的聲音驅散了她這一年累積的恐懼,瓊·露易絲感覺又活了過來。她深吸一口氣,感覺到喉嚨裡涼爽的秋意。她聽見廚房裡香腸的吱吱聲,看見客廳桌上她哥哥收集的體育雜誌,聞到卡波妮所用的髮乳那苦甜參半的氣味。

  「卡爾,」她說,「為什麼我以前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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