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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這些冒出水面的黑鬼牧師……長得像猿猴……嘴巴像五百克的食品罐頭……歪曲福音書……法庭寧可聽信亂党分子……把他們統統拉出去,以叛國罪槍斃……

  在歐漢隆先生鼓噪的長篇大論下,一段反駁他的回憶湧上她的心頭:法庭起了難以察覺的變化,庭上,她俯視著同一批腦袋。當她把目光投向房間另一頭時,看到陪審席裡坐著陪審員,泰勒法官主持審判,他的速記員像領航員似的坐在下面,在他的前方寫個不停;她的父親站在那兒:他從一張桌前站起身,她能看見桌旁那個蓬亂的卷毛頭的背影……

  阿迪克斯·芬奇鮮少接刑事案件,他對刑法沒有興趣。他接這個案子的唯一原因是,他知道他的當事人是無罪的,他怎麼也不能讓這個黑人男孩因為一位由法院指定的心不在焉的辯護律師而進監獄。這個男孩通過卡波妮找到他,向他講述了他的遭遇,並告訴了他真相。真相是醜陋的。

  阿迪克斯成功掌握主動,牢牢抓住起訴書漏洞百出的要害,向陪審員表明立場,取得了梅科姆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勝利:他使一個被控強姦罪的黑人男孩無罪開釋。這場訴訟的主要證人是個白人女孩。

  阿迪克斯擁有兩項重大優勢:雖然那個白人女孩才十四歲,但被告受到的指控不是法定強姦罪,因而阿迪克斯能夠並實際證明雙方是你情我願的。還有一個事實讓你情我願的觀點比正常情況下更容易證明——被告只有一條手臂,另一條在鋸木廠的一次事故中被截去了。

  阿迪克斯使出渾身解數,懷著出於本能的厭惡——深惡痛絕至此,唯有知道自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能消除那份厭惡——把這場官司打到底。陪審團做出裁定後,他在中午時分走出法庭,回家洗了一個蒸汽浴。他從未計算他為此付出的代價。他從不回顧。他永遠都不知道有兩雙和他本人相像的眼睛在從樓座上看著他。

  ……問題不是流鼻涕的黑鬼會不會和你的小孩一塊兒上學或坐在公共汽車的前面……問題是基督教文明能不能繼續存在,或者我們會不會成為亂党分子的奴隸……黑鬼律師……踐踏憲法……我們的猶太朋友……殺害了耶穌……投票給那個黑鬼……我們的爺爺……黑鬼法官和治安官……隔離是平等……百分之九十五的稅收……給那個黑鬼和那條老獵狗……追隨那頭金牛犢……宣講福音書……羅斯福老太太……黑鬼的貼心人……款待四十五個黑鬼卻冷落一個青春純潔的南方白人少女……休伊·朗,那位有身份的基督徒……黑得像燒焦的引火柴……賄賂最高法院……正直的白人基督徒們……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是為了那個黑鬼……

  瓊·露易絲的手發滑。她把手從樓座欄杆上拿下來,看了一眼。手心濕答答的。欄杆上有一塊地方濕了,反射著從上層窗戶照進來的微弱光線。她盯著坐在歐漢隆先生右側的父親,無法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她盯著坐在歐漢隆先生左側的亨利,無法相信她所看到的……

  ……可他們坐滿了整個法庭。有資產有道德的人,富於責任感的人,善良的人。各式各樣身份不同、名聲各異的人……該縣唯一沒有出席的人似乎是傑克叔叔。傑克叔叔——她本該抽時間去看他的。什麼時候去呢?

  她對男人的事務知之甚微,但她知道,她的父親和一個滿口髒話的人共同現身在那張桌上——事情因此而少了些齷齪嗎?不。罪無可恕。

  她感到噁心。她的胃一陣抽縮,她開始戰慄。

  漢克。

  她渾身上下每根神經都在尖叫,然後死亡。她失去了知覺。

  她笨拙費力地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從樓座走下有遮頂的樓梯。她沒有聽見自己的腳在寬闊的臺階上發出刮擦聲,沒有聽見縣府大樓的鐘吃力地敲了兩點半,她感覺不到一樓陰濕的空氣。

  明晃晃的太陽刺痛她的雙目,她用手捂住臉。當她緩緩放下雙手,讓眼睛適應從暗到亮的光線時,她看見梅科姆鎮空無一人,在蒸籠般的午後閃著微光。

  她走下臺階,來到一棵常青橡樹的樹蔭下。她張開手臂,靠在樹幹上。她看著梅科姆鎮,喉嚨發緊:梅科姆鎮也在回望著她。

  走開,那些古老的大樓說,這兒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你不受歡迎。我們有自己的秘密。

  她聽從了它們,在萬籟俱寂的熱浪中走上梅科姆鎮的主幹道——一條通往蒙哥馬利市的公路。她不停地往前走,經過有寬敞前院的房子,精通園藝的女士和反應遲鈍、身材魁梧的男人在院子裡走動。她覺得自己聽見惠勒太太隔著街道在朝莫迪·阿特金森小姐大吼;假如莫迪小姐看見她,她會說,進來吃點蛋糕吧,我剛做了一個大的給醫生,一個小的給你。她數著人行道上的裂縫,硬看頭皮準備接受亨利·拉斐特·杜博斯太太的攻擊——別對我說什麼「嘿」,瓊·露易絲,你要說「下午好」!她在那棟屋頂陡斜的古老房子前加快腳步,經過雷切爾小姐的住所,發現自己到了家。

  手工冰激淩。

  她使勁眨眨眼。我神志失常了,她想。

  她想繼續往前走,但為時已晚。她家舊址上開的現代冰激淩店正在營業,四四方方,矮矮胖胖的,一個男的正探出窗口細細打量她。她把手伸進便褲口袋,摸出一個二十五美分的硬幣。

  「請給我一個香草蛋筒。」

  「現在不流行蛋筒了,我可以給你一個——」

  「沒關係。那就流行什麼給我什麼吧。」她對那人說。

  「瓊·露易絲·芬奇,不會是你吧?」他說。

  「是我。」

  「你過去就住在這兒,對吧?」

  「是的。」

  「實事求是地講,出生在這兒,對吧?」

  「是的。」

  「現在在紐約,對吧?」

  「是的。」

  「梅科姆鎮變了,對吧?」

  「是的。」

  「不記得我是誰了嗎,你?」

  「不記得了。」

  「行,我不告訴你。你可以坐在那兒,吃你的冰激淩,想想看我是誰,假如你能想出來,我可以再免費送你一份。」

  「謝謝,先生,」她說,「我可不可以到後面轉一轉——」

  「沒問題。後面有露天的桌椅。晚上大夥兒三五成群地坐在那兒吃冰激淩。」

  後院鋪滿白色的石子。沒了屋子、車庫、楝樹,這兒看上去可真小,她想。她在一張桌子旁坐下,把那杯冰激淩放在桌上。我得想一想。

  事情來得太快,她的胃依舊在翻騰。她深呼吸,試圖讓她的胃平靜下來,但胃就是不肯消停。她感覺自己臉色發青,反胃,她低下頭去。她雖然竭盡全力,卻依然無法思考,她只知道,她知道的是:

  那個她曾經徹底、全心全意信任的人辜負了她;她認識的唯一一個讓她能帶著知根知底的信心指著說「他是正人君子,他從骨子裡是一位正人君子」的人,背叛了她,公然地、令人作嘔地、無恥地背叛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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