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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阿迪克斯·芬奇的高祖父是一位英國循道宗信徒,在克萊伯恩附近的河畔定居,育有七女一子。他們和梅科姆上校麾下士兵的孩子通婚,兒女成群,建立起該縣所謂的八大家族。歷經歲月,後人們每年聚首時,住在莊園裡的芬奇家必須一再砍去部分樹木,騰出野餐的場地,現在這片空地的大小便是這麼來的。不過,這片空地不只是供全家人團聚之用——黑人在那兒打籃球,太平時光裡,三K黨人在那兒開會,阿迪克斯年輕時,那兒還舉行過一場大賽,全縣的男士為能有殊榮攜帶他們的女伴進梅科姆參加一場盛宴而騎馬比武。(亞曆山德拉說,因為看見吉米姑父策馬飛奔,把長矛刺入環中,所以決定嫁給他。)

  也是在阿迪克斯年輕時,芬奇家搬到了鎮上:阿迪克斯在蒙哥馬利讀法律,回來在梅科姆當律師;亞曆山德拉被吉米姑父靈巧的身手所征服,跟他去了梅科姆;約翰·霍爾·芬奇去莫比爾學醫;卡羅琳十七歲時同人私奔了。父親過世後,他們把莊園的地租了出去,但他們的母親堅決不肯離開老宅。她繼續留在那兒,眼看周圍的土地一塊一塊地被出租和售賣。到她去世時,只剩下房子、那塊空地和碼頭。房子一直空著,直至那個莫比爾來的紳士把它買下為止。

  瓊·露易絲認為她記得她的祖母,但不確定。當她第一次見到倫勃朗那幅戴著帽子、圍著飛邊褶領的婦人肖像畫時,她說:「瞧,是奶奶。」阿迪克斯說不是,那根本不像她。但瓊·露易絲有印象,在那棟舊宅的某處,她被領入一個光線微弱的房間,房間中央坐著一位很老很老的貴婦,一身黑衣,戴著有白色花邊的領圈。

  通往碼頭的臺階自然是被稱作「閏年階」,瓊·露易絲小時候參加一年一度的團聚時,她和眾多堂兄弟姐妹的父母因為擔心他們在臺階上玩耍而追至陡岸的邊緣,直到把孩子們逮住,分成兩撥:會游泳的和不會游泳的。不會游泳的被趕到空地靠森林的那邊,玩玩那些安全卻乏味的遊戲;會游泳的,由兩個黑人小青年睜一眼閉一眼地看著,在臺階上跑來跑去。

  狩獵俱樂部保留了那些臺階,用心修繕,把突堤當作他們泊船的埠頭。他們比較懶,順流直下,然後划船到這邊的溫斯頓沼澤,比披荊斬棘穿過林下灌叢和長有松樹的沼澤低地省事多了。再往下游,過了那片陡岸,是昔日棉花碼頭的遺址,芬奇家的黑人在那兒把成捆的貨物和農產品裝上船,從船上卸下冰塊、麵粉和糖、農具,以及女士用品。芬奇莊園僅供遊客使用,那些臺階為貴婦提供了一個昏厥的絕佳藉口;她們的行李留在棉花碼頭——在那兒當著黑人的面下船是不可想像的。

  「你覺得那些臺階安全嗎?」

  亨利說:「當然。俱樂部一直在打理。我們這是擅闖,你知道。」

  「擅闖,鬼扯。我倒想看看哪一天芬奇家的人不能踏足自己的土地了。」她停頓了一下,「你什麼意思?」

  「五個月前,他們把最後那塊地賣了。」

  瓊·露易絲說:「這件事,他們一個字也沒告訴我。」

  她說話的語氣讓亨利住了口。「你不在乎,對吧?」

  「不,其實不。我只是希望他們能告訴我一聲。」

  亨利不信。「看在老天的分上,瓊·露易絲,這對芬奇先生和他們來說有什麼用?」

  「什麼用也沒有,還要繳稅什麼的。我只是希望他們能告訴我。我不喜歡意外。」

  亨利笑起來。他蹲下來,抓起一把灰色的沙子。「我們要來南方人的老一套嗎?希望我像傑爾拉德·奧哈拉一樣嗎?」

  「少來了,漢克。」她的語氣很是愉快。

  亨利說:「我相信你是全家人裡最古板的。遇到這樣的事,芬奇先生有著七十二歲年輕的心,而你卻是百歲老人。」

  「我只是不喜歡我的世界毫無預兆地受到干擾。我們下到碼頭去吧。」

  「你能行嗎?」

  「我隨時可以擊敗你。」

  他們競相朝臺階跑去。當瓊·露易絲開始飛速下奔時,她的手指擦過冰冷的金屬扶手。她停了下來。去年,他們給臺階安裝了鐵管扶手。漢克跑太遠了,追不到,可她盡力了。

  當她到達碼頭時,上氣不接下氣的,亨利卻早已手腳大張地躺在木板上了。「小心柏油,親愛的。」他說。

  「我老了。」她說。

  他們沉默地抽著煙。亨利把手臂放在她脖子下面,時不時轉身親吻她。她望著天空。「天好低啊,你幾乎能伸手碰到它。」

  亨利說:「你剛才說你不喜歡你的世界受到干擾,是認真的嗎?」

  「嗯?」她不知道。她猜是這樣。她努力解釋道:「我只是說,過去五年裡,我每次回家——甚至在那以前,從大學開始——有些東西變化得有一點太……」

  「而你不確定那是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對嗎?」亨利在月光下露齒一笑,她能看得見他。

  她坐起身。「我不知道是否能讓你明白,親愛的。當你生活在紐約時,你時常有種感覺,紐約不是世間。我的意思是,每次回家時,我感覺像回到了世間,而當我離開梅科姆時,就像離開了世間一樣。這種感覺傻乎乎的。我沒法解釋,而比這更傻的是,如果生活在梅科姆,我會直接瘋掉。」

  亨利說:「你不會,你知道你不會。我沒有要逼你做出答覆的意思——別動——但你得接受一件事,瓊·露易絲。你會看到變化,你會在我們的有生之年看到梅科姆徹底變樣。眼下,你的問題是,你想擁有你的蛋糕,並把它吃掉;你想讓時間停止,可你做不到。你遲早得在梅科姆和紐約之間做出選擇。」

  他只差一點就懂了。我願意嫁給你,漢克,假如你帶我住到芬奇莊園這兒來的話。我願意用紐約換這個地方,但不是換梅科姆鎮。

  她眺望那條河。梅科姆縣這邊是高高的陡岸,而阿伯特縣的那一頭卻是一馬平川。下雨時,河水滿溢,可以在棉花田間划船。她望向上游,思量著,獨木舟之戰就發生在那兒。塞繆爾·戴爾與印第安人打仗,紅鷹酋長跳下陡岸。

  然後他以為他知曉那些山岡與海洋,
  他的生命從山岡升起,
  流向大海而逝。

  「你說了什麼嗎?」亨利問。

  「沒有。只是在空想而已,」她說,「對了,姑姑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呢?」

  「知道。」

  「那麼嫁給我吧。」

  「向我求個婚。」

  亨利起身,坐在她旁邊。他們把腳伸出碼頭邊沿,懸蕩著。「我的鞋呢?」她突然問。

  「剛才在車旁,你把鞋子踢了。瓊·露易絲,現在我有能力養活我們兩個人。幾年後,假如形勢一直像現在這麼好,我就可以讓我們過上舒適的生活。如今南方到處是機會,就是在梅科姆縣本地,錢都多得能淹死一——你覺得找個議員老公怎麼樣?」

  瓊·露易絲吃了一驚。「你要參加競選?」

  「我在考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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