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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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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漢娜對我如此自如,使我感到她既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我才不想去探望她。我有一種感覺,她將說她與我像過去一樣只能保持一種實際距離。我怕她說,那微不足道的、隱匿的問候和錄音帶太做作和太傷害人了,她必須因而承受近在咫尺之苦。我們怎麼還能再次面對面地接觸而對這期間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不感到噁心呢?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幾乎就要挨到不必去監獄了。我好久沒有從女監獄長那兒聽到什麼消息了。我曾經寫過一封信,信中談到為漢娜找房子和找工作這些漢娜將要面臨的問題,但是,我沒有得到答覆。她大概指望借我探望漢娜之際與我談一次。她哪裡會知道,我不僅把這次探望拖延了下去,而且想逃避它。但是,赦免漢娜的決定終於批下來了,漢娜即將出獄。女監獄長給我打電話,問我現在是否能過去一下。她說,一周之內漢娜就要出來了。 8 在接下來的周日,我去了她那兒,那是我第一次探監。在大門口我受到了檢查,在往裡面走的時候,許多道門被打開又關上。但是,建築是新的,很敞亮。在裡面,房門都敞開著,女囚犯們可以自由地來來往往。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大門通向外面——一塊生機盎然的,長有樹木,佈置有長椅的小草坪。我四處張望尋找。那位給我帶路的女看守指了指附近一棵栗子樹陰下的一條長凳子。 漢娜?坐在凳子上的那個女人是漢娜嗎?滿頭白髮,滿臉深深的皺紋,一副笨重的身軀。她身穿一件胸部、腰部及大腿處都繃得特別緊的淺藍色的連衣裙,兩手放在膝蓋上,手裡拿著一本書。她並沒有看那本書,而正透過老花鏡的邊線在看另一位女人用麵包屑一點一點地給麻雀餵食。後來,她意識到有人在注視她,她把臉轉向了我。 當她認出我時,我看出了她期望的神情,看出她滿臉喜悅的光彩。當我走近她時,她用詢問的、不自信的、委屈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我看到,她臉上的光彩逐漸消失了。當我走到她身邊時,她對我友好地。疲憊地笑了笑:「小傢伙,你長大了。」我坐在她身邊,她把我的手握在了她的手裡。 以前,我特別喜歡她身上的氣味。她聞上去總是那麼清新,像剛洗過澡或剛洗過的衣服,像剛剛出過汗或剛剛做過愛。有時候,她也用香水,可我不知道是哪一種。就是她的香水聞上去也比所有其他的香水清新。在這種清新的氣味下,還有另外一種氣味,一種很濃重的說不清楚的酸澀味。我經常就像一隻好奇的動物一樣在她身上聞來聞去,從脖子和肩膀開始,聞那剛剛洗過的清新味,在她的兩個乳房之間聞那清新的汗味,那汗味在腋窩處又和其他氣味摻雜在一起,在腰部和腹部那種濃重的,說不上來的味道幾乎是純正的,在大腿之間還有一種令我興奮的水果香味。我也在她的腿上和腳上聞來嗅去,到了小腿時,那種濃重味道就消失了,膝蓋窩又稍微有點新出的汗味,腳上聞上去是香皂味或皮鞋味或身作疲憊不堪後的味道。後背和胳臂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聞不出什麼味道來,或者說聞上去還是她本身的味道。手上是白天工作的味道:車票的印刷墨、鉗子的鐵、洋蔥、魚,或者油膩、肥皂水或熨衣服的蒸氣。如果她洗過了,手上起初什麼味道也聞不出來。但是,只是香皂把各種味道覆蓋住了罷了。過了一會兒,各種不明顯的味道就又融會在一起捲土重來了:上班的,下班的,白天的,晚上的,回家的,在家的。 我坐在漢娜的身邊,聞到的是一位老年婦女的味道。我不知道這味道是怎麼形成的,這種味道我從祖母和老姨媽們那兒聞到過,或在養老院裡——在那裡,房間和走廊到處都是這種味道。不過,這種味道對漢娜來說未免太早了點。 我又往她身邊靠近了些。我注意到,剛才我讓她失望了。現在我想補救一下,做得更好些。 「你就要出來了,我很高興。」 「是嗎?」 「是的。你將住在我的附近,我感到高興。』我告訴了她我已給她找到了房子和工作,給她講了那個城區所具有的文化和社會生活,給她講市圖書館的情況。「你看書看得多嗎?」 「還可以,能聽到朗讀更好,」她看著我說,「現在結束了,對吧?」 「為什麼該結束了呢?」但是,我看上去就像既沒有給她錄過音,又沒有與她見過面和為她朗讀過似的。「你學會了讀書,我的確很高興,而且很佩服你,你給我寫的信多好啊!」事實的確如此。、她學會了讀寫,她給我寫信,我對此非常高興,也非常佩服她,但是,我也感覺到,與漢娜在讀寫上所付出的努力相比,我的欽佩和欣慰是多麼少,少得多麼可憐。她的努力竟然沒能促使我哪怕給她回一封信,去探望她一次,與她聊聊。我為漢娜營造了一個小小的生存環境,一個小小的空間,它給予我一些東西,我也可以為它做些事情,但是,它在我的生活中卻沒有佔有哪怕是一席之地。 但是,我為什麼要在我的生活中為她留有一席之地呢?為什麼讓漢娜生活在這個小空間裡會讓我感到問心有愧?我對自己產生這種自愧心感到氣憤。「在法庭審理之前,你難道從未考慮過那些在法庭上討論的問題嗎?我是說,當我們在一起時,當我給你朗讀時,你從未想過這些問題嗎?」 「你對此耿耿於懷?」但是,她並未等我回答就接著說,「我一直有種感覺,感到沒有人理解我,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做過什麼。你知道嗎,如果沒有人理解你,那麼也就沒有人有權力要求你做出解釋說明,即使是法庭也無權要求我做解釋說明。但是,那些死去的人卻可以這樣做,他們理解我,為此他們不必非得在場,但是,如果他們在的話,他們就更能理解我。在這監獄裡,他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特別多,他們每天夜裡都來,不管我是否想讓他們來。在法庭審判之前,在他們想要來的時候,我還能把他們趕走。」 她在等著,看我是否想就此說點什麼,但是,我卻不知說什麼為好。起初,我想說,我無法趕走任何東西。然而,那不符合事實,因為當一個人為另一個人營造一個小小生存環境時,他實際上就是趕他走。 「你結婚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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