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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這樣一來可供選擇的法律職業也就所剩無幾了。我真不知道我會做什麼,如果不是一位法學史教授給我提供了在他手下工作的機會的話。葛特茹德說,我的選擇是一種逃避,是對生活的挑戰和責任的逃避。她說得有道理,我是逃避了,逃避使我感到輕鬆。我的這個選擇不是永久性的,我對她,也對自己這樣說。我還年輕,教幾年法學史之後,仍舊能找到各種實惠的法律職業,但是,這卻成了我的永久性的選擇。隨著第一次逃避而來的是第二次逃避,也就是說,我從大學換到一家研究機構,我在那兒尋找並發現了一個我可以從事我喜歡的法學史研究的避風港。在那兒,我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打攪任何人。

  結果我不但沒有逃避掉,反而與過去更接近了。作為法學史家,我所接觸的過去,其生動性並不遜色于現實生活。局外人可能會認為,人們對過去只能觀察,而對現實才能參與,但事實並非如此。從事歷史研究意味著在過去與現實之間架起橋樑,在歷史與現實兩方面進行觀察,活躍於二者之間。我所研究的領域之一是第三帝國法,在這裡,過去與現實如何在現實生活中難解難分,特別顯而易見。在這裡,人們逃避的不是過去,而正是現實和將來,人們沒有把注意力堅定地集中在現實和將來上。人們對歷史遺產茫然無知,不知我們深深地打上了歷史的烙印,我們生活在歷史中。

  我沉浸在歷史中時能夠得到一種滿足感。雖然它對現實並沒有什麼意義,我還是不想隱瞞它。我第一次產生這種滿足感是在我研究啟蒙教育法和啟蒙教育法律草案的時候。之所以要制定這些法律是因為人們相信,從此以後世界有了好秩序,從此世界會變得更好。看到從這種信念中制定出維護良好秩序的條文,看到這些條文又變成了美好的法律,而它們又將以自身的美來證明它們的真,我感到幸福。很久以來我就堅信,儘管出現了可怕的倒退和挫折,但法律會越來越進步,會變得越來越美,越來越真,越來越理智,越來越人道。自從我發現我的這種信念不過是幻想而已後,我的法律演進現變得完全另一樣。這個演進雖有目的地,但它經過種種震動、困惑和失去理智後到達的這個目的地,正是通向另一個目的地的起點,但在尚未到達這個新目的地時,又不得不重新開始。

  我當時又重讀了《奧德賽》。我在中學時就讀過這本書,在我的記憶中,它講的是一個返鄉者的故事。但是,它講的並不是一個返鄉者的故事。相信一個人不可能再次過同一條河的希臘人怎麼能相信返鄉之事呢?奧德修斯回來不是為了留下,而是為了重新出發。《奧德賽》是一部運動史,這個運動是有目的的,同時又無目的,是成功的,同時又是徒勞的。法律的歷史與此有什麼區別呢?

  5

  我是從《奧德賽》開始的。我和葛特茹德分手後,我重讀了它。許多夜裡我只能睡上幾小時,我躺在那兒睡不著。當我打開燈拿起一本書看時,眼睛就睜不開了;而當我把書放到一邊、關上燈時,我卻又睡不著。這樣我就大聲朗讀,大聲朗讀時,我就不再打盹。當我的大腦處於雜亂無章的回憶和夢幻中時,當痛苦在我腦中盤旋時,當我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中對我的婚姻,對我的女兒和我的生活進行反思時,漢娜總是在左右著我,我乾脆就為漢娜朗讀,為漢娜在錄音機上朗讀。

  當我把我錄製的錄音帶寄出去時,幾個月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起初,我不想寄片段,我在等著把全部的《奧德賽》錄完。之後,我又懷疑漢娜是否對《奧德賽》有足夠的興趣。於是,在錄完《奧德賽》之後,我又給她錄了施尼茨勒和契河夫的短篇小說。然後,我硬著頭皮給審判漢娜的法庭打了電話,打聽出了漢娜在什麼地方服刑。最後,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漢娜服刑監獄的地址——它離審判和判處漢娜的城市不遠,一台錄音機和按照契河天——施尼茨勒——荷馬這個順序錄製的錄音帶。最後,我把錄音機和錄音帶一同打進郵包,寄給了漢娜了

  最近,我找到了一個本子,上面記有那些年我為漢娜錄過的東西。最早的十二個篇目很顯然是同時做的記錄。起初,我大概只是往下讀,後來才注意到沒有記錄就記不住已經讀過什麼了。在後來的篇目中,有時注明了日期,有時沒有注明,但是,即使是沒有日期,我也知道第一次給漢娜寄錄音帶是她服刑的第八年,最後一次是第十八年。在第十八年的時候,她的赦免申請被批准。

  我繼續為漢娜朗讀,讀我自己也正想看的書。在錄製《奧德賽》時我注意到,大聲朗讀不像自己輕聲閱讀那樣容易讓我集中精力,後來有所好轉。朗讀的缺點是它持續的時間較長,但是,正因為如此它才使朗讀者把內容深深地銘刻在腦子裡。至今我對一些內容仍記憶猶新。

  我也朗讀我已經熟悉和喜愛的作品。這樣漢娜能聽到很多凱勒、馮塔納、海涅和默裡克的作品。很長時間裡,我不敢朗讀詩歌,但是後來,我卻樂此不疲。我可以背誦一系列我所朗讀過的詩歌,時至今日仍能朗朗上口。

  那個記錄本所記載的書目,證明了受過教育的市民階層的原始信賴。我也不記得了,是否我曾經想過不必局限於卡夫卡、弗裡施、約翰遜、巴克曼和倫茨而讀一些實驗文學作品,也就是我既弄不清故事講的是什麼也不喜歡其中的任何人物的文學作品。我認為,實驗文學自然是要拿讀者做實驗,漢娜和我都不需要這個。

  當我自己開始寫作時,我也把我寫的東西拿來為她朗讀。我要等我的手稿口授之後,打字稿也修改過以後,而且有了一種完全做好了的感覺之後才朗讀。在朗讀時,我能發現我的感覺正確與否。如果不正確,我可以重新再來,把!目的去掉,重新錄製。但是.我不喜歡這樣做,我想用朗讀來劃個圓滿句號。我把我的一切力量。一切創造力和富於批判的想像力再次為漢娜調動起來。這之後,我才把手稿寄給出版社。

  在錄音中,我沒做個人的評論,沒有問起過漢娜的情況,沒有講述過我自己的情況。我只朗讀書名、作者名和書的內容。當內容結束對,我稍等一會兒,合上書,按下錄音機的停止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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