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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知道,那些幻想已經落入微不足道的俗套,它對我所熟悉、所認識的漢娜來說不公平。不過它還是很有威力的,它破壞了我心目中的漢娜形象,使我總是聯想起漢娜在集中營的情景。

  當我現在回想當年的情景時,我發現,能讓人具體地想像集中營生活和謀殺情景的直觀形象是多麼少。我們知道奧斯威辛刻有銘文的大門、多層的木板床及成堆的頭髮、眼鏡和稻子。我們知道比肯瑙集中營帶燎望塔的大門、側廊和火車通道。我們知道貝爾根一貝爾森集中營由盟軍在解放這個集中營時發現並拍攝下來的屍山圖片。我們知道為數不多的幾篇由囚犯寫的報道,但是,許多報道是戰後不久出版的。這之後,只是到了八十年代才又有這類報道出版發行。戰後到八十年代這期間,這類報道不屬出版社的出版發行項目。今天有這麼多的書和電影存在,這樣,集中營的世界就變成了我們大家共同想像的世界的一部分,集中營的世界使我們共同擁有的現實世界變得完整起來。世界充滿想像。自從電視系列片《大屠殺》和電影故事片如《索菲姬的抉擇》,尤其是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上映以來,想像力開始在世界上活躍起來,想像不僅僅限於現實,而且還給它添枝加葉。這之前,人們的想像力幾乎是靜止的,人們認為在集中營裡犯下的駭人聽聞的罪孽不適於活躍的想像力。從盟軍拍攝的照片和囚犯們寫的報道中,人們聯想到一些情景,這些情景反過來又束縛了人們的想像力,使它們變得越來越僵化。

  14

  我決定去奧斯威辛看看。假使我今天做了決定明天就可以動身去的話,那我也就去了。但是,得到簽證需要幾周的時間。這樣一來我就去了阿爾薩斯地區的斯特魯特侯夫。那是最近的一個集中營。我從未看過任何一個集中營。我要用真實驅逐腦中的先人之見。

  我是搭車去的,還記得在搭乘卡車的一段路上,司機一瓶接一瓶地灌著啤酒;也記得一位開奔馳車的司機,他戴著白手套開車。過了斯特拉斯堡之後,我的運氣不錯,搭的汽車是駛向舍爾麥克的,一個離斯特魯特侯夫不太遠的小城市。

  當我告訴了司機我要去的具體地方時,他不說話了。我瞧了他一眼,但是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出來他為什麼從生動活潑的交談中突然默不作聲了。他中等年紀,細長的臉,右邊的太陽穴上有塊深紅色的胎痣或烙印,一架黑髮整齊的流向兩邊。他看上去好像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道路上。

  延伸到我們面前的福戈森山脈是一片丘陵。我們穿過了一片葡萄園,來到一個開闊的、緩緩上升的山谷。左邊和右邊的斜坡上是針葉松和落葉松混長的森林,偶爾路過一個採石場,或一個用磚圍砌起來的、帶有折頂的廠棚,或一家養老院,或一處大型別墅——那裡許多小尖塔林立於參天大樹之中。有時,我們沿鐵路線而行,鐵路線時而在左邊,時而在右邊。

  沉默之後,他又開口了,他問我為什麼要去參觀斯特魯特俱夫。我向他講述了審訊過程和我對直觀形象的匱乏。

  「啊,您想弄明白,人們為什麼能做出那麼恐怖的事情。」他的話聽上去有點嘲諷的口吻,但是,這也許僅僅是聲音和語言上的地方色彩。沒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您到底想弄明白什麼呢?人們之所以殺人有時是出於狂熱,有時是出於愛,或者出於恨,或為了名譽,或為了復仇,您明白嗎?」

  我點點頭。

  「有時是為了財富去殺人,有時是為了權力,在戰爭中,或者在一場革命中都要殺人,這您也明白嗎?」

  我又點點頭:「但是……」

  「但是,那些在集中營被殺死的人對那些殺害他們的人並沒做過什麼,對嗎?您想說這個嗎?您想說不存在憎恨和戰爭的理由嗎?』」

  我不想再點頭了,他所說的沒錯,但是他說話的口氣不對。

  「您說得有道理,不存在戰爭和憎恨的理由,劊子手恨不恨他要處死的人,都要處死他。因為他這樣做是按命令行事?您認為,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被命令這樣做嗎?您認為我現在在談論命令和服從命令嗎?在談論集中營的警衛隊得到命令和他們必須要服從命令嗎?他鄙視地笑了起來,「不,我不是在談論命令和服從命令。劊子手沒有遵循任何命令。他在完成他的工作,他處死的不是他憎恨的人,他不是在向他們報仇雪恨。殺死他們,不是因為他們擋了他的路或者對他進行了威脅和進攻。他們對他來說完全無所謂的,他們對他來說如此地無所謂,以致他殺不殺他們都一樣。」

  他看著我說:「沒有『但是』嗎?您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不可以這樣無所謂。您連這個都沒學過嗎?沒學過要一致顧臉面?顧人的尊嚴?生命算什麼?」

  我被激怒了,但又束手無策。我在搜索一個詞,或一句話,一句能讓他啞口無言的話。

  「有一次,」他接著說,「我看到一張槍殺俄國猶太人的照片。猶太人一絲不掛地排著長隊在等著,有幾位站在一個坑的邊上,他們身後是手持步槍向他們頸部開槍射擊的士兵。這事發生在一座採石場。在猶太人和土兵的上方,有位軍官坐在牆上的隔板上,蹺著二郎腿,吸著一支香煙。他看上去有點悶悶不樂,也許槍殺進行得還不夠快。但是,他還是感到某種程度的滿足,甚至輕鬆愉快,也許因為白天的活總算要幹完了,而且很快就要下班了。他不恨猶太人,他本是……」

  「那是您吧?是您坐在牆上的隔板上,還……」

  他把車停下了,臉色蒼白,太陽穴上的股清在亂跳。「滾下去!」

  我下了車,他調轉車頭的方式使我不得不急忙躲閃。直到下幾個拐彎處,我仍能聽見他。然後一切才平靜下來。

  我走在上坡的路上,沒有來往的汽車從我身邊開過。我聽得見鳥鳴和樹木的風聲,有時還有涓涓的溪水聲。我松了口氣。一刻鐘之後,我到了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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