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蘇菲乍見他時所以會以為他是個貴族,是因為他和一個德國的年輕貴族軍官長得很相像,那個人是她父親的朋友,當她十六歲和父親到柏林玩時曾見過他一次。他有純粹的日耳曼長相,金髮、碧眼、迷人的薄唇,看起來威武不屈,對蘇菲十分冷漠,幾達輕蔑的地步;然而,她卻牢記著他那俊秀的臉龐。雖然蘇菲不喜歡他,對於不必再見他也感到高興,卻不禁想著:如果他是個女人,大概就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但是此刻這個相貌和他酷肖的醫生,穿著親衛隊制服,站在塵埃滿布的月臺上,因為喝多了酒而脹紅臉,以柏林口音的德語對她說:「我想把你弄上床陪我睡覺。」

  蘇菲不理會他的話。這時她聽見樂隊的演奏聲——零亂而走音,卻使她感受到一種哀傷。

  「我知道你是波蘭人,」醫生說:「不過你是不是也是共產黨徒?」蘇菲一手攬著伊娃,一手攬著傑恩,沒有說話。醫生打著嗝,又問了一次,接著他昏昏沉沉地轉身問其他犯人,似乎已完全忘了蘇菲。

  她為什麼不裝聾作啞?要是她沒有以德語回答,他很可能會讓他們三個人通過。但是她很害怕,因此無法理智的行動。她知道被送到這裡的猶太人很少有人知道這回事,然而她因為常與玟妲在一起,明白「選擇」的制度。此刻她和孩子們正面臨這種嚴肅的考驗;在華沙她曾聽過幾十次有關這回事的傳言,現在卻突然使她感到無法忍受。然而她在這裡,醫生也在這裡,而越過這一列貨車的那一頭,就是柏肯諾,醫生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任何人送入那個深淵。這個想法使她恐懼地張嘴喊道:「我不是猶太人!我和我的孩子都不是猶太人。」她又加了兩句:「他們是純種的波蘭人。他們會說德語。」最後是:「我是個基督徒。我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醫生又回過頭來。他聳高眉毛,睜著醉濛濛的眼睛望著蘇菲。他走近她,她聞得到一點酒氣,畏怯地垂下眼睛,不敢迎接他的目光。那時候她憬悟到她說錯話了,也許大錯特錯。她別過臉,望向另一排等候選擇的犯人,看見伊娃的長笛老師撒奧斯基正好在這一剎那註定了命運——在一名醫生微點一下頭後,被遣到左列送往柏肯諾去的隊伍。她回過頭,聽見桀門醫生說:「那麼你並不是共產黨徒,你是個教徒。」

  「是的,先生,我信仰基督。」真虛偽!由他的姿態、他的凝視,她察覺到她所說的話對她不但沒有幫助,反而引導她步上毀滅。她心想:讓我變成啞巴吧。

  醫生的腳步有點踉蹌。他傾身對一個下屬低聲說了幾句話,同時專心地剔著鼻孔。緊抱著蘇菲大腿的伊娃開始抽抽噎噎地哭泣。醫生以一種含糊但卻不至聽不清楚的聲音說:「你信仰耶穌救世主?」然後他又說了一句話,一時令人不大明瞭。「它不是說:『讓受苦的子民皈依我』嗎?」他轉過身去,因為酒醉而有點痙攣。

  恐懼使得蘇菲舌頭僵硬,喉嚨湧上鯁塊。她還沒來得及答話前,醫生又說:「你可以留一個孩子。」

  蘇菲說:「什麼?」

  「你可以留下一個孩子。」他重複了一句,又說:「另一個必須送走。你要留那一個?」

  「你是說,我必須選擇?」

  「你是個波蘭人,不是猶太人。這使你擁有一個特權——選擇。」

  她的思想消退,停止。然後她覺得雙腿發軟,開始尖聲叫喊:「我不能選擇!我不能選擇!」哦,她清楚的記得她的尖叫聲,就算是在地獄降魔殿上受折磨的天使也比不上她喊叫聲的淒厲。

  醫生因她的叫聲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閉嘴!」他命令道:「快選擇。選擇,去他媽的,不然我把他們兩個人都送到那邊去。快點!」

  她不敢相信這件事。她不敢相信她正跪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緊緊擁住她的孩子,覺得他們的血肉幾乎要透過一層層的衣服和她的融和在一起。她發狂地完全難以置信。這種感覺反映在醫生那個年輕的助手眼裡。當她祈求地抬頭望著這個結實的年輕人時,他目瞪口呆,瞪大了神色茫然的眼睛回視她,似乎是說: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不要讓我選擇,」她聽到自己低聲祈求:「我不能選擇。」

  醫生對助手說:「那麼,把他們兩個人都送到那裡去吧。」

  「媽媽!」她聽到伊娃哽咽但細削的聲音,就在這一剎那她把這孩子從她身邊推開,踉踉蹌蹌地站起身。「把小的帶走!」她叫道:「把我的小女孩帶走!」

  這時候,那個助手小心而溫柔地——這是蘇菲永遠難以遺忘的——握住伊娃的手,將她帶到等著就死的區域。那孩子不住的回頭,臉上黯然而哀求的表情將永遠停駐。由於蘇菲淚眼模糊,因而沒有看清這無疑會使她心碎的表情。

  「她帶著長笛和玩具熊。」蘇菲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無法將這件事情說出口。無論是用那一種語言。」

  §十六

  我這一輩子一直有種發表狂的傾向。多年來,為了這種癖好,我每每扯住家人和朋友;他們出於愛而容忍我的糾纏,有時也忍不住他們的呵欠,傾聽我發表單調而無限冗長的言論。但在少數的場合中,當時刻恰當,聽眾也頗有反應時,我這種對於一個主題暢談不休的能力,倒也使我得到相當的好處。在華盛頓那天晚上,我和蘇菲繞過燈火輝煌的白宮,往「有全城最美味的蟹餅」的賀佐餐廳走去時,我便大談對花生所知的一切,試圖吸引蘇菲。在聽過她的敘述後,「花生」似乎是適當的換新話題。因為在她回憶過後的兩個鐘頭期間,我所說的話不超過五句。她也似乎沒什麼話說。但是花生使我至少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竭力衝破籠罩在我們四周沉鬱的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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