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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霍斯說:「但是這件事有極重要的一點,你不明白嗎?長官受到艾契曼和保羅的雙方壓迫。這是安全與勞力對抗的事。為了安全之計,艾契曼希望看到每個猶太人都遭受到特別行動,無論其年齡或生理狀況。就是一個異常健壯的猶太摔角手,他也不會留情。坦白說,柏肯諾的新設施就是為了貫徹這個政策而建的。但是你自己看看事情究竟如何了!長官必須修改原始的特別行動命令——顯然是保羅的命令——以滿足勞工的需求;不只是你的布那工廠;還有所有的礦場和軍備工廠。結果是一種分裂——中間的分裂。分裂,你懂我的意思嗎?就是維也納那個叫做什麼名字的心靈醫生——」

  「西穆·佛洛伊德。」

  一段靜默。在這個短暫的停頓間,屏著呼吸的蘇菲繼續想著傑恩的影像;他的嘴巴微張,一如平日感到不安時那樣,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藍色的眼睛時而凝視著司令官,時而凝視出現在她夢中的杜菲德。你好年輕!那個人曾經說過。一個女孩!還有:我是個忠於家庭的男人。她饑渴地盼望和傑恩重聚,因而對於華特·杜菲德如今有何改變的好奇很快地便轉為淡然。然而,那個聲音卻使她明白,立刻就要再見到他,而他對司令官所說的最後一段話也深植在她的記憶中。

  那個聲音流露著一絲笑意,說道:「你和我都知道,不管是那一種方式,他們都會死掉。好吧,我們先不討論這個問題。猶太人快使我們全都得了精神分裂症了,尤其是我。但是如果生產未達標準,你以為我可以對董事們說那是因為我精神分裂,請求他們諒解嗎?真是!」霍斯搪塞了幾句話,杜菲德愉悅地回答希望明天再繼續商談。

  過了一會兒後,杜菲德走過站在小前廳的蘇菲身旁時,顯然並未認出她——這個臉色蒼白,穿著囚犯工作服的女人——但當他不小心碰到她時,他禮貌地對她說了聲「抱歉!」,聲調和在克瑞科時一樣溫和。他發胖了,臉部肌肉鬆弛,大腹便便,她注意到那十隻曾經修飾整齊而修長的手指,已經變得粗短笨拙。

  ***

  我問蘇菲:「那麼,傑恩後來怎麼樣了?」我急於知道。在她告訴我的一切事情中,傑恩的命運是我最關切的一項。我看出她堅決地回避了這部份的故事,似乎猶豫地兜著圈子,不敢碰觸太痛苦的事實。我對自己的不耐煩及插嘴感到有點羞愧,但我直覺她就快說出這個秘密了,因此我盡可能小心翼翼催促她再往下說。那時是禮拜天深夜,我們坐在楓葉宮的酒吧前,由於時間已近午夜,累人的安息日又尚未告終,酒店裡幾乎只有我們兩個客人。

  蘇菲很清醒;我們兩人都喝著七喜汽水。這麼久一段時間,她不曾歇止的講述,但此刻她卻停住口,看看表,說該回粉紅宮去安歇了。「丁哥,我得把東西搬到新住處去。」她說:「明天早上我就搬走,再直接到布萊托醫生的辦公室去。Mon Dieu (我的上帝)。我老是忘了我還得上班。」她看起來十分疲憊,垂頭望著納森送她的那只手錶。那是只亞米茄金表,表面上有四顆小鑽石。我不禁想著這只表是多少錢買來的。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思想,說道:「我真不該留著納森所給我的這些貴重物品。」她的聲音又流露出一種不同的哀傷,比她回憶集中營往事時的傷害更顯得急切。「我想我該把這些東西送給別人或什麼的,既然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你何不把這些東西留著?」我說:「老天爺,是他送給你的。收存著吧!」

  「那會使我不時想起他。」她無力地回答道:「我仍然愛他。」

  「那麼,把它們賣掉。」我有點暴躁地說:「這是他活該。把東西帶到當鋪去吧。」

  她毫不怨憤地說:「別這麼說,丁哥。」然後又加了一句:「有一天你會瞭解戀愛是怎麼回事。」沉鬱的斯拉夫語彙,令人厭倦無比。

  我們兩人一時都靜默不語,我沉思著最後這句話中所透露的失敗感,顯然並未考慮到聽話的人是個害單相思的傻子。懷著荒謬的愛,我無語地咒駡她。然後我突然又感覺到真實的世界,我不再置身于波蘭,而是在布魯克林。除了為蘇菲心痛外,我內心感到煩躁而抑鬱。自我的苦惱開始折磨我。我被蘇菲的往事吸引了,完全忘了昨天被竊後我已陷於貧困的事實。這件事,再加上蘇菲馬上要離開粉紅宮,使我氣餒萬分。我深怕面對蘇菲及納森不在的孤寂,那遠比缺錢用還要糟糕。

  望著蘇菲垂下的臉,我的內心扭曲不止。她仍保持著一貫的姿態,兩手微覆著眼睛,態度舉止隱含著難以表明的各種情感(不知道現在她在想什麼?):混亂、驚異、回憶的恐慌、舊事重現的哀傷、憤怒、怨恨、損失、愛、認命——這一切都在同一剎那浮現。然後又倏忽消逝。

  即令如此,我仍禁不住好奇再次追問,「傑恩怎麼樣了?」她沉思了好一會兒。「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丁哥——那樣游到大海中。使你冒著生命的危險。你一定要原諒我。可是說真的,自從戰爭起後,這麼久以來我想過很多次自殺而死。這種想法總是有節奏的來了又消逝了。戰爭一結束,我被送到瑞典的難民中心,也曾試圖自殺。中心外面有個小教堂——我想那不會是天主教堂,大概是路德教派的,不過這並無所謂——我想過,要是我在這個教堂裡自殺,那大概是我所犯過最大的冒瀆。因為,丁哥,我什麼也不在乎了;在奧希維茲待過後,我已經不信仰上帝,不相信它的存在。我會對自己說:『它遺棄我了。』它既然遺棄我,我就恨它,因此為了表明並證實我的恨,我就要犯我所能想到最大的冒瀆。那就是,在它的教堂裡,在聖地上自殺。我的情緒低落,我還生著病,身體虛弱,但過了一陣子後,我恢復了一點力氣,有一晚便決定進行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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