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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蘇菲不再看那些照片,望著敞開的窗子外,寶藍的十月天空,明星晶瑩閃爍一如水晶。空氣中有股騷動,光線突然增強,一卷卷的煙隨著涼爽的晚風襲來。這是蘇菲自早晨以來第一次聞到燒人肉的氣味。柏肯諾正在焚燒最後一批來自希臘的猶太人。喇叭!用喇叭演奏的讚美樂曲飄向窗外——使得蘇菲想起明天即將來到的早晨。她開始哭泣,提高聲音說:「至少我明天會見到傑恩。至少。」

  愛咪問:「你為什麼哭?」

  蘇菲回答:「我不知道。」她本來想說:「因為我有個兒子被關在兒童營。因為明天你父親要讓我們相見。他的年紀和你差不多。」但是她還沒說出口,卻被收音機裡透過音樂播報的聲響給打斷了。那是法語報導的戰爭消息,由倫敦發出的聲音(她直視愛咪,知道這孩子聽不懂法語),蘇菲明白德國已到了苟延殘喘的地步。這不只是意大利的光復。她似乎已聽到了納粹終將敗亡的先聲。當她竭力聽著那個因雜音騷擾而逐漸減弱的聲音時,她領悟到她不僅是為傑恩哭泣,也為其他事情,主要是為了自己……為了她沒有偷到收音機,而且自知再也鼓不起勇氣嘗試竊取。她為自己的怯懦而哭泣。她舉起顫抖的手指揩拭眼睛,低聲對愛咪說:「我哭是因為我好餓。」這至少是一部份事實。她覺得自己又快昏倒了。

  臭味更濃了。半邊天被火光燃紅。愛咪走到窗畔關上窗子。蘇菲注意到牆上有一塊鑲在框裡的標語,用德文花體字寫的:

  正如天父拯救世人
  脫離罪惡,脫離地獄
  希特勒拯救德國民眾
  脫離毀滅的厄運。

  窗子砰一聲關上了。「那是燒猶太人的臭味。」愛咪轉過身來對她說:「我想你也知道。在這幢屋子裡不准說這件事,不過你——你只是個犯人。猶太人是我們德國人的大敵。我姊姊和我合編了一首關於猶太佬的打油詩。是這樣寫的:『多麼——』」

  蘇菲壓抑住一聲叫喊,用雙手蒙住眼睛,低語道:「愛咪,愛咪……」她設法說出口:「愛咪,為什麼這房裡刻有天父的名字?」

  ***

  頓了很久以後,她對我說,那是她最後一次想到天父。

  那一夜——她在司令官宅邸中所居留的最後一夜——之後,蘇菲又在奧希維茲待了將近十五個月,正如我先前所言,由於她對這一段時間的事情緘口不語,所以我也無從得知。但是有一、兩件事情我很確定。她離開霍斯家後,很幸運的又回到速記團去當打字員和翻譯員,所以在監獄的小集團中仍保有相當權威;因此她的生活雖痛苦、貧乏,卻可以忍受長久的煎熬,沒有像大多數的囚犯一樣,走上不可避免的死亡之途。只有在最後五個月間,當時俄國已由東邊逼近,集中營逐漸瓦解,蘇菲才受到最難耐的折磨。她被調到柏肯諾的婦女營去,經瀕於死亡的饑餓和疾病。

  在集中營那段漫長的日子裡,她幾乎從來沒有被性欲所困擾。當然,疾病和虛弱可以說明這種情況——尤其是在柏肯諾那苦不堪言的幾個月——但她確信有一部分原因和心理有關;死亡的味道及存在,使得任何生殖的渴望顯得猥褻、可笑,因此情欲就自然熄滅了。

  至少蘇菲個人的反應如此,她告訴我,有時候她懷疑會不會就是這種完全缺乏性愛的狀態,使得她在霍斯家住的最後一晚時所作的夢更形逼真。也或許,她想,這場夢有助於她抑制未來那些日子的欲望。和大多數人一樣,蘇菲很少清晰的記住夢境,但是這場夢是這麼強烈而坦然,這麼冒瀆而駭人,而且又這麼令人記憶深刻,因此後來她深信是這場夢使她不敢想到性,除了身體的衰頹和士氣的消沉之外……

  離開愛咪房間後,她下樓回地下室,躺到自己的草鋪上。她幾乎立刻就睡著了,懷著第二天醒來就可以看到她兒子的期望。很快的,她一個人沿著海灘漫步——海灘,在夢中顯得既熟悉又陌生。那是波羅的海的沙灘,不知怎的,她知道那裡是什列斯威霍爾斯坦的海岸。她右邊是蔚藍無波的基爾灣,點綴著幾艘帆船,當她向北而行時,左邊盡是些沙丘,後面是正午的陽光下閃耀著綠意的針葉林。

  她雖穿著衣服卻覺得赤身露體,彷佛身上的衣服是透明的。她的透明裙裾向後飄揚,吸引了海灘上躲在遮陽傘下的泳客。草地上有一條通向海灘的小徑,蘇菲經過這個叉口,繼續前行,知道現在有個男人跟著她,這個男人的眼睛緊盯著她故意誇張搖擺的臀部。那男人趕上她,望著她,她也回顧他的凝視。她認不出那張臉,中年,快活,金髮,很像德國人,迷人——不,不只是迷人而已,而且使她被欲望所融化。但是這個男人!他是誰呢?他那迷人的聲音使她有一會兒以為他是柏林歌劇團著名的男高音。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對她笑,撫摸她的臀部,說了幾句淫蕩的話,然後消失了。她呼吸著溫暖的海風。

  她站在一間座落于俯視海洋土墩上的教堂門口。她看不見他,但她知道他就在附近某個地方。那是個明亮、簡潔的教堂,兩邊一排排的木長椅,中間一條走道;祭壇上方掛著一個由松樹原木製成的十字架,看起來很樸拙。蘇菲在教堂裡逛著,覺得這個地方充滿了熾熱的欲望。她聽到自己咯咯的笑聲。為什麼?教堂裡突然充滿了一個女低音歌手吟唱聖詩的哀傷歌聲,她為什麼咯咯發笑?她站在祭壇前,現在已是一絲不掛了;輕柔迴響的歌聲像是發自遠方又像是在近處,如祝禱般的充塞在她四周。她又笑了起來。

  海灘那個男人又出現了。他裸露著身子,但她仍然認不出他來。他的笑容消失了,臉上有種殘暴的表情,威脅的神色搧起了她的情欲。他厲聲叫她往下看。他的身體亢奮著。他命令她跪下來,她熱切地遵從了他的命令,卻發現那巨大的藍黑色,令她無從開口。然而她設法辦到了,同時巴哈的樂曲響起,流露了死亡和時間的吵鬧,使她不覺得戰慄。他將她推開,叫她轉過身去,命令她在祭壇前跪下,面對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她照做了,聽到有人走路的聲音,聞到煙味,在驚恐中叫喊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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